明遠有個習慣,他所經營的宅院可能會大小不同,但是日常起坐的格局都很相似,從京兆府到汴京,從杭州鳳凰山再回到汴京來――他的宅院或許各有特點,但臥室的位置都差不多。
明遠曾經在信中透露杭州的住所在常樂坊附近,某人到了這附近自然能問出明家宅子的位置,從而有了這“擅闖”之事。
明遠還未進他的臥室,就先聽見鼾聲如雷。
明遠心頭一陣喜,一陣憂。
喜的是他等了三載,到如今終於有個活生生的人來到他麵前。
憂的是萬一他猜錯了,來人其實不是他魂牽夢縈了多時的……
帶著這樣的忐忑,明遠放輕腳步,走進自己的臥室,隨手舉起室內點著的玻璃燈罩油燈湊近些,可又怕太過明亮的燈火打擾了榻上人的安眠,片刻後,終又放了回去。
淡淡的燈火映在榻上人的臉上,為他勾出俊美的側臉輪廓。
明遠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擅闖民宅”的,真的是那個三年未見的良人。
隻是種建中如今這副樣貌令人不敢恭維:隻見他四仰八叉地合衣躺在明遠的床榻上,鞋都未脫。
屋內彌漫著風塵仆仆的塵土氣息,中間混雜著汗酸味。種建中眼窩深陷,下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胡茬,即使此刻正閉目沉眠,也能看得出他形容憔悴。
可以想象這人應當是不斷更換驛馬,一路快馬疾馳,從西北趕來汴京。
便是鐵打的人,一口氣飛奔三千裡路,肯定也吃不消。
明遠搬了一張小凳子,坐在自己的床榻旁,望著榻上打著呼嚕的男人,終於感覺到一股喜氣從腳底慢慢升上來。他直到現在才感覺到真實。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師兄真的在三年之約屆滿之前,趕回來見自己了。
明遠在榻旁呆了半晌,伸手撫了撫自己上揚的嘴角,才發現自己這會兒一直在傻笑。
隨即他又發現了令人跳腳的事實――他這榻上,是昨日剛換的一整套簇新的吉貝布床品。種建中滿身風塵,連鞋都沒脫,直接登堂上榻……
“啊呀――”
明遠惋惜一聲,趕緊起身,去將玻璃窗打開一條縫,然後又籠上一把合香。
外地官員進京,要先去宣德門報備,等候傳召。明遠不知道種建中入城是否已經先去過了宣德門。他趕緊命一名長隨,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宣德門,將種建中暫住的地址報成在他這裡,然後再去給國子監的種師中那裡傳訊。
四月間,天亮得已然很早。破曉時分,一縷天光悄悄從透明的玻璃窗外爬進室內,親昵爬上種建中的麵頰,爬上他的眼簾。
種建中緩緩醒來。
一夜的安眠已經讓他恢複了八成的精力。種建中睜開眼,開始打量周遭的環境。
這是一間敞亮的臥室,向南的一麵裝了整排的玻璃窗。透過紗簾,能夠隱隱約約地看見小院中的桃紅柳綠。
臥室正中是一座鬆木雕花大床,正對這窗前的長條柏木書桌。兩側都是博古架,架上擺著各種各樣的瓷器與玻璃器。室內陳設不見浮華俗麗,但是樣樣透著精致――種建中心想:這確實是小遠的風格。
他用雙臂撐起身體,將身上蓋著的一床輕柔錦被隨手揭去。隻見自己身側放著一疊簇新的衣物,有兩襠、褻衣,也有中衣與外袍。他隨身帶來的包袱中那套預備進宮麵聖時穿的官袍,此時也被取出來,整齊疊著,放在桌上。
種建中一動,便覺腳邊還伏著一個瘦瘦高高的少年――他坐在榻旁的一張小凳子上,埋頭枕著雙臂,正在呼呼大睡。
然而室外卻傳來輕快的說話聲――是明遠的聲音。
種建中頓時發愣。
小遠在屋外,那麼屋內這個是誰?
這時床尾那少年似乎感覺到了動靜,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叫了一聲:“阿兄!”
種建中心頭溫暖:“是師中啊!”
誰知這小孩一抬起頭,就一手捏著自己的鼻子,一手在自己麵前拚命扇動,說:“好臭,阿兄的腳好臭!”
種建中昨晚是鞋都未脫,直接倒在榻上的。現在他腳52ggd上的長靴已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摘去,榻前如今也正放著一雙簇新的厚底官靴,一看就是自己的尺碼。
被親弟弟這麼一嫌棄,種建中連忙盤腿坐正身體,想要將一雙臭腳藏住,卻發現自己竟還糟踐了好好的一床被子――潔白的被裡經他這麼一蓋,上麵全是黑灰色的印子。
“哎呀!”
種建中頓時感到慚愧――明遠的東西都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這樣一床輕柔保暖的被子,少說也要七八貫才能置辦來……現在看來明遠應當不會再用了。
他平日最不喜歡明遠揮霍,結果這會兒幫助明遠又揮霍了七八貫?
種師中卻笑嘻嘻地說:“無妨,阿兄!明師兄這裡都預備好了。熱水浴室都是齊備的,就等著阿兄起身呢!”
“對了,明師兄這座宅子裡有三間浴室,熱水浴、冷熱水交替浴和蒸汽浴,阿兄想用哪一間?”
種建中聞言無語,他家小遠果然還是那副紈絝做派,自己家裡連浴室都建了三間。
但他急需沐浴更衣,種建中哪裡還顧得上那麼多花樣,直接去了熱水浴室,將渾身上下上下都清洗一遍,再換上乾淨的衣物,套上官袍。
周身煥然一新之後,種建中精神大振。
這時宣召的天使已經到了明家的宅院,來人種建中與明遠都認得。
明遠笑嘻嘻地打招呼:“童供奉!”
童貫挺胸凸肚的站著,與明遠閒話交談,可一見到種建中,卻情不自禁地略彎了彎腰,道:“昭武,官家傳召您即刻入覲。”
種建中曾經從王韶那裡聽說過,官家有意再派遣一名走馬承受到西軍之中。身為李憲弟子的童貫是如今天子較為屬意的人選。
看來童貫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因此對種建中恭敬有加。
種建中卻望了候在身邊的明遠一眼,心裡滿是遺憾――
他原本想要與明遠秉燭夜談,好好訴一回衷腸,誰知趕到京城,找到明遠的住處之後,太過勞累,實在支持不住,就這麼睡過去了。
如今他已被官家傳召,要上殿奏對熙河開邊的實情。
之後他要速返西北,回到他的袍澤們之中去。
多耽擱一刻,都可能意味著他趕不上大軍出征。
種建中隨童貫上馬,回頭望了一眼――他心中惻然:此次回京,他確實和相見的人見到了麵,卻轉眼便要分彆。
卻見明遠在悄悄向他打手勢,明遠雙手提提衣袖,指了指衣袖的邊緣。
種建中若有所悟,悄悄捏捏衣袖,果然在那裡藏著夾層,夾層裡藏著東西――根據手感判斷應該糕點一類。
是明遠怕自己在候見的時候肚中饑餓,往他衣袖中塞了可供充饑的食物。
種建中一陣心酸,趕緊趁著與童貫並騎的機會,扭過頭去與童貫說話,讓自己的視線避開明遠――他不敢再看。
這小郎君,將什麼都想到了,可一定想不到自己在汴京停留不到一日,轉眼便要走。
午時以後,種建中從崇政殿匆匆出來,邁向宣德門。
他必須即刻西返,此刻心中正天人交戰,不知該如何找到明遠,又該如何向明遠道彆。
卻遠遠地看見明遠正候在宣德門外,一見種建中,立即歡天喜地地迎上來。
這少年官員的身上還穿著文官官袍,明顯是剛剛從衙署溜號跑出來的。
“師兄,這邊請――”
種建中開口推辭:“小遠,我……”
明遠:“師兄要回西北對嗎?我來送你一程!”
種建中:……
他心頭原本就全是歉意,此刻見明遠竟將他的心思猜了個準,心頭更加愧疚難當。
明遠卻笑道:“師兄這次是不斷更換驛馬,從河州一路疾奔回京的對不對?”
種建中點點頭。
“這次回西北,先試試我的臥鋪馬車吧!”
“臥鋪馬車?”種建中一怔,小遠又搗騰出了什麼新鮮物事?
明遠卻拉著種建中就走,邊走邊嘮叨:“就算是鐵打的人,縱馬狂奔三千餘裡,也要累趴的吧?”
“師兄你這在路上耗儘了所有的體力,待回到西北,用什麼上陣殺敵?”
種建中心裡想想:還真是這樣。
但若不能一路狂奔趕回去,他又如何能夠及時趕上王韶率大軍開拔。
戰事可不會等人。
“所以啊,師兄還是試一試我的臥鋪馬車吧!車速當然趕不上師兄您不斷更換驛馬,單騎飛奔入京的速度,但是我這馬車可以不斷更換趕車的馬匹和車夫,能夠晝夜不停地趕路――同時又能讓你在車中休息,將養體力。”
說話間,明遠已經牽著種建中來到一座兩匹馬拉的四輪馬車跟前。這座馬車的車廂四麵罩著青色油壁,看起來並不算奢華。唯有車前車後掛著的銀色雕花焚香爐正不斷向外吞吐著氣味芬芳的青色煙霧,能夠稍許顯露車主人的身份與品位。
種建中見這四輪馬車車體並不算寬,但因是雙轅馬車,車身的寬度也超過了一座臥榻。
“臥鋪馬車……”
種建中終於從這個名字裡意識到了什麼。
他伸手一揭車簾,隻見車內彆有洞天――車廂左側是一座比車廂地板略高出一尺的一張臥榻,大約四尺寬;車廂右側則留出一條過道,方便人出入。
車廂板壁上則事先安置了木格,用來安置旅行中的一切必要生活物品:水壺、鐐爐、茶具、文房四寶,能夠疊起的餐桌,碗筷……乃至水盆、虎子、淨桶,但凡能夠想到的,一切應有儘有。
這座臥鋪馬車,就像是一座能夠移動,能被馬匹拖著走的豪宅。
“師兄,請上車吧!”
明遠比出一個請的手勢。“我已給沿路都傳了訊,一路上會有人為你不斷換馬換車夫,最遠應當能送你至京兆府。”
能到京兆府也足夠了――種建中心想。
此前他因為愛惜牲畜的腳力,將踏雪留在了京兆府。
待到坐車重返京兆府,他再換騎踏雪趕往河州。到那時,他想必已體力儘複,一到河州,就能立即隨大軍開拔,上陣作戰……
種建中轉開視線,望著明遠,眼中都是感激,張開口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辜負了明遠,原本這次回來該商議事先約定好的人生大事的。
可是再想想王韶所定的戰略,種建中一時隻能默默地把滿腔情意全都壓抑在胸腔之內。
他的眼光留戀地停在明遠麵上,過了片刻,又強令自己將視線挪開,隨後向明遠一拱手,語氣頗有些生硬地道:“如此……費心了,小遠。”
此時此刻,分彆在即。種建中隻覺得每說出一個字,心裡都像被一把刀剜過似的。
但是他不得不走,種建中硬下心腸,轉過身,向坐在前頭的車夫點點頭,道了一聲:“勞駕了!”隨即低頭,邁入車廂。
那車廂不甚高,種建中站直身體時戴著的襆頭擦在車廂的頂棚上。
於是他轉過身,在車廂中那張柔軟的臥榻上大馬金刀地坐下,眼神無奈地凝聚在麵前的空虛中,默默等待車輪滾動,車身顛簸,車駕駛上通往汴京城外的道路。
難道就這樣……又分彆了嗎?
誰知種建中沒等來大車馬上出發,卻見車簾一掀,明遠隨後也上車來,正好坐在種建中身邊,與他並排。
“師兄,怎麼這樣吃驚?”
明遠扭過臉明知故問,滿滿的笑意正從他雙眼中溢出。
“雖說師兄一向以國事為重,可難道小弟就不方便送你一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