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請自來的這位遼使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 看上去比明遠還要略小兩歲。他相貌英俊,眉眼秀挺,膚色不黑, 五官容貌乍一看與漢人沒什麼分彆。
少年遼使戴著垂腳襆頭,鬢邊能依稀看出些許髡發的痕跡,但是那頂襆頭將被剃去頭發的頭頂全數遮起來, 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他的發式與宋人有異。這少年穿著一身類似宋人文士日常穿著的襴衫, 然而腳上蹬著的是馬靴, 靴後安著馬刺, 泄露了他的身份, 應當是一個慣於騎射的人。
少年身後, 則跟著三四個髡發左衽的遼人武士,看形象, 應當就是那天與種建中在南禦苑比箭的“斡魯朵”。
待到有人闖進閤子, 明遠等人才紛紛驚覺,他們剛才在閤子中談笑,的確是聲音大了一些。而且閤子的門還開著, 實在不夠謹慎。
不過, 他們隻是在討論女真人的居住地和風俗,就惹得這位明顯來自遼國的少年郎自己跳了出來。
明遠捫心自問,覺得他們也並沒有說錯什麼,做錯什麼。
再者, 此刻種建中就在自己身側, 明遠也覺得沒什麼可擔心的。
種建中與那少年遼使一對上, 兩人便是眼神交鋒, 你來我往, 閤子裡仿佛到處是無形的刀光劍影。
“你說誰是敗軍之將?”
少年人頗為尖細的嗓音在閤子裡回蕩。
“若是閣下想要再往南禦苑走一趟,種建中隨時奉陪。”
種建中長身立起,擋在明遠和種師中身前。
誰知“南禦苑”這三個字對於少年遼使來說幾乎是奇恥大辱,種建中一開口,少年人立即咬緊了牙關,突然一聲高喝:“斡魯朵,主辱臣死,你們還愣在那裡做什麼?”
他話音剛落,隻聽“刷”的一聲,遼使身後那幾個斡魯朵,整齊地抽出佩刀,白晃晃的刀刃亮在眾人眼前。
閤子裡眾人都是一驚。早先薛紹彭與米芾一直頭湊著頭,在一旁小聲說話,這時聽見刀出鞘的聲音,才同時吃了一驚,身體一縮,抬頭張望,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然而薛米兩人是閤子中唯一流露出懼色的。此刻就連年紀尚小的種師中,都睜大了眼睛,毫不畏懼地瞪著那名年輕的遼使。
種建中麵對斡魯朵的刀劍,毫不畏懼,甚至還向前踏了一步。
少年遼使到底敵不過曾經陣前親手斬敵無數的種建中,氣勢一輸,心理上立即抵擋不住,視線突然就向一旁轉過去。
隻聽座中最為年長的蘇軾淡然開口:“原來遼國使臣還未離開汴京啊!某還以為,正月初四大朝會之後,各位就會返回上京的。”
蘇軾參加過外國使臣覲見官家的大朝會,因此也認得這位出奇年輕的遼國副使。
遼國副使聽見,頓時漲紅了臉。按照外交禮節,遼使應當在正月初四之後便啟程返回本國,但他們一行人沒有。蘇軾的話裡既有責問又有暗諷,讓遼使聽見便覺渾身不舒服。
“笑話,宋國與我大遼乃是兄弟之邦。是哪條法令說遼使不能在京中多逗留幾日的?”少年開口就是強詞奪理。
蘇軾一怔,心想:確實如此。
隻要這些遼使在汴京城裡安分守己,不鬨出什麼事來被大宋驅逐,確實沒有道理非得把人趕走。
而蘇軾身邊,明遠卻噗嗤一聲笑,說:
“若是你兄弟到你家中來,吃你的喝你的,然後還對拔刀相向,你想要怎麼對待他?”
閤子裡頓時一片笑聲。
“你——”
遼國副使又驚又怒,怒的是明遠竟然出言諷刺,而驚的卻是:在這閤子裡,竟然沒有人怕他。
蘇軾的位置距離閤子的窗戶最近。此前遼國副使剛剛出現的時候,蘇軾就已湊近窗邊,似乎向外麵搖了搖手,比了個手勢。
不多時,門外便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名身穿皮襖,頭戴皮帽的中年人出現在閤子門外。
“蕭正使!”
蘇軾出聲招呼。
來人正是此次遼國出使大宋的正使,蕭阿魯帶。
蕭阿魯帶衝蘇軾拱了拱手,望著那名年輕的副使開口叫了一聲:“耶魯斡①!”
遼國副使皺著眉望著蕭阿魯帶,見到對方表情嚴肅,頓時垂下腦袋。
蕭阿魯帶盯著蘇軾看了半晌,突然問:“這位是蘇眉公吧?”
蘇軾也雙手一拱,自承身份道:“不敢!”
“本使即便身在北國,一直聽聞眉公乃是賢才,也有讀過眉公的詩書。今日得見,實屬榮幸。”
旁人聽了都有些發愣:……這怎麼回事?
剛剛還是遼國人上門挑釁,怎麼突然就變異國粉絲見麵會了?
但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蘇軾見到對方正使出麵,而且擺出了見好就收的姿態,當即放緩了態度,再度來到窗邊,衝外麵做了一個手勢。
直到這時,那名遼國少年副使才意識到了什麼,趕緊湊到窗邊,探頭向外一看——
隻見長慶樓外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兩排開封府弓手,人人張弓搭箭,箭簇指著蘇軾所在的這間閤子。
長慶樓的樓梯上此刻也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也有大批開封府的弓手正由酒博士指點,向這間閤子快速趕來。
明遠轉頭向蘇軾看了一眼。
而蘇軾無奈地聳了聳肩。
明遠頓時伸手扶額:看來蘇軾真把他當做某個萬年小學生看待了,來見他都要帶上弓手——這不?真又派上用場了。
那位名叫“耶魯斡”的遼國副使臉色大變,轉過頭來,冷著聲音問:“中華難道不是自稱禮儀之邦的嗎?”
明遠立即接上話茬兒:
“的確,中華是禮儀之邦。各位遠道而來,我等中華之人自然是歡迎的。”
“但是,禮儀之邦也有自己的待客之道。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槍。”
明遠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他順嘴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