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明遠在軍器監裡,經過種建中的引薦, 見到了軍器監判曾孝寬。
曾孝寬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說話與行事都透著穩重。他是前任宰輔曾公亮之子。應曾公亮曾大力舉薦王安石入朝為相變法,王安石投桃報李,便舉薦了曾孝寬入樞密院並判軍器監。
因此曾孝寬算是一位相當重要的新黨成員。
對於種建中這位新來的下屬,曾孝寬相當青眼有加, 畢竟這個年輕人乾勁十足, 行事又頗有分寸。
但他聽說了種明這師兄弟二人為了小小的水晶鏡片來找他, 曾孝寬卻不覺得有什麼必要。
“區區水晶鏡片,與我軍器監又有何關係?”
明遠站在身邊, 輕輕一揚唇角, 露出少年人單純而乾淨的笑容, 問曾孝寬:“監判可曾聽說過,不必‘更上一層樓’, 便能窮儘‘千裡目’?”
“千裡目?”
曾孝寬有了點興趣。
然而明遠拿出來的, 隻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模型。
這是兩張質地較硬的桑皮紙各自卷成一個圓筒, 在圓筒的一端用漿糊粘上宮六所製的水晶鏡片。當然, 這種鏡片不再是為李格非特製的那種,周圍厚中心薄的鏡片, 而是換上了中間厚, 周圍薄的凸鏡。
明遠將這兩個圓筒套在一起, 外麵的圓筒剛好緊緊包住裡麵的,兩個圓筒依舊可以前後活動, 兩枚鏡片之間的距離能夠調整。
曾孝寬看了以後有點不敢相信, 訝聲問道:“這就是你說的……千裡目?”
他看看種建中, 眼神似乎在詢問:貴師弟……還好吧?
種建中的表情既平靜又從容:他已經親眼見證過這枚“千裡目”的效果,
明遠卻沒有馬上答話,而是站在曾孝寬的府署門口,托住桑皮紙桶,調節好了兩者之間的距離,然後雙手遞給曾孝寬。
“曾監判請看——”
曾孝寬托在手中細看,見不過是桑皮紙卷成的圓筒而已,心中多少有些輕視。
但礙不過種建中這位得力下屬的麵子,曾孝寬還是依言托起了明遠遞來的桑皮紙桶,湊到眼前。
他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出有什麼特彆的,輕輕哼了一聲,正在他該想用什麼法子打發明遠這個毫無官職在身,看起來遊手好閒的小郎君。
誰知明遠趁著這個機會,輕輕地將曾孝寬手中的桑皮紙桶挪了挪,讓它對準了某個方向。
曾孝寬頓時看清了眼前的物事:那麼大那麼圓的一對眼,正惡狠狠地瞪著他。
“唉喲——”
曾孝寬嚇了一大跳,手中的桑皮紙桶差點兒就直接拋了出去。
好在種建中在旁一扶,明遠在旁托住了桑皮紙桶。
兩個年輕人同聲開口:“曾監判勿要擔心,那隻是遠處的物事。”
曾孝寬一定神,才意識到他看見到的,竟是軍器監內一對石獅子的眼睛。
軍器監衙門內,隻有那麼一對石獅子。曾孝寬不用看也能知道它們在哪裡。
隻是,怎對獅眼怎會看起來如此之近?
曾孝寬疑惑萬狀地將右眼從桑皮紙桶跟前挪開。
石獅子好端端地還蹲在遠處,一動不動。
曾孝寬伸手揉了揉眼,又將桑皮紙桶遞至眼前,自己托穩了,四下裡尋找,果然又找到了剛才那隻石獅。
石獅正瞪圓了眼盯著他,那對溜圓的獅眼幾乎占滿了他的整個視野,曾孝寬幾乎忍不住想要伸手,仿佛自己一伸手,就能觸碰到那隻石獅。
好在他理智尚在,想起種建中曾經說過,他們製出的這件新奇物事隻是能放大遠處的景物,不是真的將石獅移到自己眼前。
試想,如果他此刻站在邊境寨堡的城頭,正手持這枚“千裡鏡”,向遠處眺望,這會比尋常白眉赤眼的能多看見多少敵情?
放下手中的桑皮紙桶,曾孝寬轉過身,當著明遠與種建中的麵,在房間裡來回踱了幾步,回身叫過一名小吏:“快,去取一隻木匣來,要上好的。我這就去見……”
他要木匣,顯然是打算盛了這隻簡單的桑皮紙筒,趕著去見王安石,報告這一喜訊。
種建中見狀趕緊攔:“令綽公……”
而明遠卻隻做了一個小動作,他朝軍器監中擺在門前的日晷瞥了一眼。
曾孝寬卻馬上冷靜下來:哦,王相公此刻應該在政事堂中。他為了一件“千裡鏡”貿貿然趕去見王安石,是見不到的。
種建中已經繼續說道:“令綽公日常教導我,謀宜深,慮宜遠,而事須周全。我們師兄弟無意中發現了這件‘千裡鏡’的用途,就趕來報於令綽公知曉,此事有幾處考慮得尚未周全,特來向令綽公請教。”
他說得很誠懇——很明顯曾孝寬確實教過種建中在汴京官場中為人處世的道理。
曾孝寬頓時明白了種建中的言下之意:至少得大家將事情都商量妥當了,再報給王安石知道吧!
他知道種建中說的“請教”雲雲,是在給自己台階下,當即矜持地點了點頭,做出欣慰讚許的模樣:“是,彝叔近日說話做事,確實穩重得多了。”
他隨手將桑皮紙桶裝入小吏送來的木匣裡,便將木匣放在案上,隨手請種明兩人坐下,三個人一起商量起製這“千裡鏡”的細節。
曾孝寬聽了明遠講述之後,便想要將宮六直接招入軍器監,賜他一個吏員的身份,從此在軍器監乾活,不用再在民間辛辛苦苦地擺攤。
這樣做的目的是將宮六的作坊納入軍器監的體係,以防“千裡鏡”的機密外泄。
明遠的意見卻相反。
他認為,宮六是值得賞賜的,但從此把人圈在軍器監裡,則大可不必。
“宮六丈平日磨製水晶鏡片,汴京城中多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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