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離開之後沒多久, 蘇軾就到了。
明遠還挺慶幸的,畢竟蘇軾是舊黨,不止一次上書反對王安石正在推行的新法。如果蘇軾與王安石的大衙內麵麵相對, 尷尬的就是他這個主人。
然而蘇軾與王安石的女婿蔡卞相處起來卻毫無壓力, 笑眯眯地稱讚起蔡卞在殿試上得到狀元的那篇文章。這讓明遠和蔡氏兄弟都舒了一口氣。
蘇軾晚到,自然是因為開封府推官要忙的公事繁多, 不似王大衙內的經義局那般清閒。他一到明遠家中,就拍著肚子嚷餓。
天氣兀自熱著,明遠就又讓人把事先準備好的冰粽取來。
這冰粽其實就是煮熟的粽子,但是這個時空裡沒有冰箱, 而汴京城中各家冰窖也還沒有開窖售冰。明遠家中的仆從就把粽子盛放在小木桶裡。然後吊在井中,和浮瓜沉李是一個做法。
浸涼的粽子取出,明遠便親自為蘇軾剝去粽葉,然後在白嫩的粽芯上淋上蜂蜜。
蘇軾吃得頭也不抬。
一旁圍觀的人們也大多沒想到,文章動天下,名滿汴京城的蘇軾蘇眉州,竟然是這麼一副吃相。
蔡卞望著蘇軾,又在發呆;蔡京臉上的招牌笑容並未更換。
倒是種建中與賀鑄相互看看, 都覺得蘇軾的吃相很對他們的胃口。
這兩位原本都是武職出身, 對“吃”也有著一致的認識:大塊吃肉、大口喝酒, 見到喜歡的吃食就大快朵頤, 蠍蠍螫螫的做什麼?
明遠卻隻管問蘇軾覺得他的冰粽怎麼樣。
蘇軾隻答了四個字:“饑——火——全消!”
即便隻有四個字, 也有“雙關”在裡麵。蘇軾在誇這冰粽, 既解了他腹饑肚餓,又令他暑意全消。沒有比這更好的餐食了。
明遠頓時嘴角上揚, 露出好看的笑容, 仿佛聽到了這世界上最好聽的讚賞。
蘇軾望著食盒中盛放的白色冰粽, 忍不住感慨:“同樣是白米飯,做成粽子,便美味如此。想蘇某當年入京趕考,身無長物,囊中亦羞澀,隻住在小客棧裡溫習,每天兩餐,飯桌上隻有白米飯、白蘿卜和鹽,便是一天混過去了……那時某每天自嘲,說某吃的是‘三白飯’。”
三白飯?
眾人都是一愣:這又是什麼特彆的飲食?
但隨即回想起蘇軾剛才說過的:“每天兩餐,白米飯,白蘿卜和鹽……”
原來竟是這“三白”呀!
眾人一時唏噓:原來名滿天下的蘇軾,在取中進士之前,竟然過得也如此拮據。
明遠見氣氛有點沉默,突然伸手一拍額頭,道:“哎呀,原本今日我也該請蘇公吃‘三白飯’的才對!”
咦?——眾人一聽,怎麼明遠家又能拿出一個“三白飯”了呢?
隻見明遠匆匆而去,自去廚房取了一樣物事——是一隻小缸,看樣子是家常陳放醃漬小菜用的。
這一隻小缸擺到蘇軾麵前,這位生性開朗的性情中人探頭一瞧,突然指著明遠哈哈大笑:“好!好一個‘三白飯’!”
明遠也笑著點頭,將缸裡的物品展示給眾人。眾人一看,卻是一小缸醋漬的藠頭。
蔡京這時也已經想明白了:“原來是這樣的‘三白飯’。”
“藠”這個字中就有三個“白”字,再配上飯,可不就是“三白飯”了?
明遠和蘇軾,都能給樸素無華的餐食起上同一個彆致的外號,偏生還讓人浮想聯翩,以為是什麼頂頂新奇的美食。
“我來之時,各位似乎正在讀著幾張仿單?”
蘇軾待眾人笑過,轉移了話題。
“對!”
明遠趕緊將剛才大家翻看的,各家瓦舍的“節目單”拿了出來。
“子瞻公不妨替我們參詳參詳,今晚該去哪間瓦舍。”
蘇軾拿來那些節目單,頓時哈哈一笑:“難為遠之,竟收集了這麼多瓦舍的仿單。”
“隻不過,某可不願每天去街麵上討來仿單,一家一家地翻閱。如實有什麼人,能將這仿單都收集全,編成一本印出來,遞到某手裡,那我蘇某人,就舒服嘍!”
“這怎麼可能?”
聞言,其他人一起笑了起來。
“如今這些瓦子的‘節目單’可是每天都印。據說是前一天晚上送去刻印坊,第二天早晨再印出來了。若是按照蘇公所說,豈不是每天都得有人等在瓦子門口,等那節目單一出來,編成一本,再送去刻印?”
賀鑄一看就是個往娛樂場所跑得勤的,對這些事門清。
“等到印出來,恐怕也已是兩三天後,瓦子的‘節目單’又換過了。”
“也未必要刻印。”
蔡京淡淡地說。他此前剛飲了湯茶藥,此刻用手巾子輕輕在嘴唇上按了按。
“隻要在汴京中有權,或者有錢,那些瓦子每天會派人把這‘節目單’直接送到府上來。”
“據在下所知,馮京馮樞密家中,王珪王參政家中……”
蔡京轉過臉來望著明遠:“當然還有我們遠之兄這裡,都是不需要每天自己去收集這些仿單的。”
明遠微笑著點了點頭。
的確,各家瓦子每天都會把節目單送來他家裡,而且人人都盼望著明家的管家通知他們一聲:今晚去你們家的閤子。
然而,他也確實不需要自己去收集各家瓦舍的“節目單”。這些東西都是他的刻印坊印出來的。
蘇軾聞言頓作愀然不樂狀:“某每次去勾欄,連賞錢都不肯多給一文,確實也不值得瓦子專門給某遞來仿單一看。”
明遠卻笑著起身,去了書房,取出一張比尋常書頁和仿單都要大上兩三倍的紙張,遞到蘇軾手中。
“子瞻公請看這個,是不是就是您想要的?”
蘇軾接過來一看,隻見最右側印著四個油墨淋漓的大字:“汴梁日報”。這四個字一旁,正寫著今日的日期,熙寧三年庚戌年五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