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這是王雱小時候的一段公案。當時有客人為王家送來了一頭鹿和一頭獐,這兩隻動物當時被關在一個籠子裡。

那是王雱年僅幾歲,正是對什麼都好奇的年紀。而他也確實不認得鹿和獐。當客人問起“哪個是鹿, 哪個是獐”時, 王雱便憑著急智回答:“鹿旁邊的是獐,獐旁邊是鹿。”

——沒毛病。

這樁軼事便被人廣為傳頌。

以至於隻要世人談到王雱這個“神童”, 就會談起這一段公案。

此刻對麵這個眉目清朗的年輕人笑嘻嘻地一說,王雱隻覺得麵紅耳赤——作為宰相之子,王雱最不希望將來自己留在這世上的,就隻是一個“神童”的名號和幾樁軼事而已。相比之下, 他更想像父親那樣,成為一名真正的儒者、一名改革家,將學術與政治功績留在身後,由後人崇敬。

卻沒想到,明遠一上來就給了王雱這樣一個下馬威。

而王雱也不得不自認:這第一個回合,明遠贏了。

見麵第一句話就能讓他王大衙內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的,除了明遠, 似乎還沒有過誰。

王雱一時鬱悶, 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兩聲, 伸手撫胸。

明遠見狀, 便自然而然地走到王雱身邊, 輕輕地幫他撫著後背。他沒有惡意, 但也著實沒想到王大衙內竟然這麼“脆弱”——正史上好像記載著王雱壽數不長,明遠在心中暗暗回憶著, 在想要不要暗中提醒一下本人或者家人。

過了好一陣, 王雱挺起身, 示意自己無事。

但明遠依舊扶著他,徑直進入刻印坊用來招待主顧的小花廳裡,讓王雱坐下,手一招,已經有管事去準備茶湯。

少時,一股茶香飄來,王雱這才意識到,明遠是命人奉上了滋補的湯茶藥。

他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溫熱的茶湯順著口腔入腹,一股暖意縈繞在胸腹之間,原先那種鬱悶的感覺便似乎消失不見了。

剛見麵的那一刹那,王雱內心的波動,和曾經有過的些許不快,也已經因為明遠的殷勤招待,和不經意間透出的那點關懷,而煙消雲散。

隻不過,王雱自己也不肯承認的是,他自己來見明遠之前的那點兒“傲氣”,也因為明遠一句話而被打消得無影無蹤了。

“王大衙內今日到作坊來,敢問有何貴乾?”

明遠待王雱坐定飲茶,柔聲相詢。

王雱早已想好了說辭,他說是想要找一家刻印機構刊印《三經新義》,聽說城南新開了一間刻印坊,路過了便進來看看,沒想到這刻印坊竟然是這樣一個規模。

明遠暗笑:王雱托人到處打聽他的事,身為汴京“百事通”的史尚怎麼可能不知道?

因此明遠是早有準備,甚至今日在此專門候著,王雱卻還以為隻是偶然相遇。

“那再好不過了。大衙內今日既然來此,那便隨我去看看刻印作坊吧。”

“去看作坊?”

王雱異常納悶:作坊有什麼好看的?

他以前又不是沒進過刻印坊,心想那不過是一群工人或雕版或印刷而已,又有什麼好看的?

明遠笑眯眯地啜了一口手中的香茶,慢悠悠地道:“畢竟是《三經新義》這樣重要的典籍,刻印坊的好壞豈有不要緊之理?大衙內不親眼看看,又如何能放心?”

王雱再次臉上微紅。

但那是他自己隨意編造的借口,現在也就隻能順著明遠說的“圓”下去。

於是王雱起身,跟隨明遠步入三間並排院落的東麵第一進。

這裡被刻印坊布置成了陳列展示室,不少書籍作為“樣品”被放置於此。

王雱隨手拿了一本,一看卻是蘇軾父子的《南行集》,他就像是覺得燙手一般,趕緊丟開了。

明遠衝王雱笑笑:“大衙內原宥則個,小店這是生意,沒有政見。”

王雱點點頭表示理解——就算他老爹王安石權勢再盛,也不能將天下所有的人和事都貼上“舊黨”和“新黨”的標簽,然後將標有“舊黨”的一律廢黜。

王雱心裡雖然不喜,但也不至於跟一樁刻印生意過不去。

他跳過《南行集》,去看其它,隻見都是薄薄的小冊子。拿起一本,王雱隻見封皮上印著四個大字:“橫渠學刊”。

“橫渠學刊?”

王雱驚訝無比,他萬萬沒想到,橫渠先生張載,門下弟子不算多,人也大多在陝西,他們竟然能夠在汴京刊印這樣的“學刊”?

王雱本人確實是個才子,與經義學術上頗有自己的見解,當下將這《學刊》翻開。

隻見這《學刊》的封裡引著一方墨印,引著八個大字:“橫渠著述,謝絕私印。”

王雱點點頭:近日裡關於抵製盜印的話題在京城士子們之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這份《橫渠學刊》事先聲明了不許盜印,若再有違背,橫渠書院自然可以追責。

他越過目錄,隻見先是一篇張載所著,闡述關學思想的《西銘》,隻有二百餘字的一篇銘文,卻十分經典。王雱一目十行,迅速讀過,馬上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

“張子了不起。”

王雱心中升起佩服,忍不住竟掩卷思考了一陣。

之後再翻,卻是一篇長篇論述:《論生產力》。王雱一翻著者,見是呂大臨。“呂氏四賢”他的名頭,王雱也是聽過的。

因為文章比較長,王雱將之跳過,直接躍至尾頁。

隻見這一頁上印著四行大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正是橫渠學派的思想總綱:橫渠四句。

王雱一念,心中便湧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這四句太過經典。

儒者不正是應當如此?

似乎有這四句在,父親王安石這麼多年來在朝堂上的一切努力都能被歸納其中。

老天爺,王雱幾乎想要伸手拍自己的腦袋,他怎麼在引用彆家彆派的學術來詮釋自家老爹的作為?

可是……既然都是儒學,各學派之間自然應當有共通之處,不是嗎?

思緒紛然之際,王雱突然感受到身旁明遠的灼灼目光。他猛地醒悟,覺得不便就站在此處將人家的“學刊”一口氣讀完,於是他轉身,問明遠:“遠之兄,敢問這套學刊作價幾何?在下是否可以買下一套?”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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