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京城乍暖還寒, 屋內雖燒著地龍,依舊阻止不了陸清則手足發涼,晚上睡得很不安穩。
這兩日他都把寧倦轟走, 一個人睡的。
輾轉反側間,腦子裡竄過寧倦那聲“晚上冷的話, 就叫我來”, 心底不由掠過絲淡淡的小後悔。
雖然寧倦有時候確實很像隻得寸進尺的大尾巴狼,但皇帝陛下暖床的功夫,還是很不錯的。
年輕人就是火力旺。
半夢半醒間, 他好似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
然後有人微微掀開被子, 鑽了進來。
暖烘烘的熱度拱過來,陸清則耷拉著眼皮,半夢半醒,意識朦朦朧朧的, 不甚清晰:“……果果?”
身側的男人麵不改色地伸手將他攬到懷裡, 攏著他的手足焐著, 沉默了下, “嗯”了一聲, 旋即又輕輕哼了聲:“就知道離開我你睡不安穩。”
這三年肯定都睡得不好吧。
手腳不再冰冷, 陸清則無意識地呢喃了聲“你不也是”,沒注意到驟然僵硬的皇帝陛下,閉上眼安安穩穩地睡了過去。
陸清則還算平緩的呼吸輕輕噴灑在喉間。
寧倦的喉結滾了滾, 一動不敢動,生怕將他驚醒。
三年前冷戰的那兩個月, 他每晚都會偷偷溜進陸府, 抱著陸清則睡覺, 也不做什麼, 隻要抱著陸清則,他心裡就能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滿足感。
之後與陸清則徹底陷入僵局,他隻能遠遠望著陸清則,再也沒能上前去懷抱住那縷溫暖的梅香。
就這麼一去三年。
黑暗之中,寧倦低頭凝視著陸清則模糊的睡容,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再次冒出個念頭:
他懷裡的陸清則,是真的陸清則嗎?
這究竟是又一場夢,還是他意識錯亂間產生的錯覺?
找回陸清則的每個夜晚,他都會陷入這樣的困頓之中,卻從不敢開口,生怕這是場一出聲就會破碎的幻夢。
如果是假的……那就讓這場夢延續下去吧。
寧倦靜默良久,輕輕翻開陸清則的衣領。
蒙蒙的黑暗中,他的指尖微微發顫,小心翼翼地探過去,觸碰到了一個深深的齒痕。
是下午時才加深的標記。
寧倦忽然就獲得了一點安全感,緊繃著的肩頭鬆下來,眉目略略舒展,閉上眼,在熟悉的梅香繚繞間,也陷入了難得可貴的安穩沉眠之中。
隔日陸清則醒來的時候,感覺身上暖洋洋的,就猜到寧倦肯定半夜跑來摟著他睡了。
他揉揉額角,感到頭疼。
昨日把寧倦趕走之後,他也沒想明白那些混亂的念頭從何而來、該如何收整,所有的紊亂都是由寧倦引起的,但他也避不開寧倦。
他向來能在腦子裡條分縷析地打理好一切思緒,冷靜自持地解決問題,就像從前,麵對寧倦的步步緊逼,他也選擇了這麼做。
現在卻做不到了。
陸清則乾脆自暴自棄,放棄思考,到暖閣裡用完早膳,長順把藥膏拿出來:“陛下上朝去了,咱家給您上藥吧?”
陸清則搖搖頭,接過藥膏,自個兒擰著眉,給腫得像個饅頭的腳踝上了藥。
長順在邊上瞧著,等陸清則慢吞吞地上好藥,又端上來碗放溫的藥:“陸大人,陛下吩咐說,往後您喝藥的時候,他若是不在,咱家就得盯著您……”
陸清則不太愉快:“陛下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嗎?”
說著,皺著眉把這碗藥也喝了下去。
看他不太高興的樣子,長順笑道:“陛下還吩咐了個事。”
陸清則崴了腳,去哪兒都不方便,怏怏地“嗯”了聲,鼻音上揚。
長順朝外頭拍了拍手:“帶上來。”
陸清則意識到什麼,抬頭一看,果然就看到錢明明被兩個侍衛帶著走了進來。
雖然被關了幾日,但好像沒受什麼傷的樣子,隻是黑眼圈有點重,見到陸清則,驚喜地叫:“路公子,原來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陸清則也有點驚愕,昨日寧倦那副模樣,擺明了是嚴防死守著段淩光,絕不樂意讓他再和錢明明有接觸的。
他是完全沒想到,寧倦居然會讓人把錢明明帶來見他。
這和他印象裡左性又擰巴的寧倦也不一樣。
長順道:“咱家去外頭候著,就不打擾陸大人和您朋友說話了,有什麼事的話,陸大人記得叫咱家。”
說著便帶著那倆侍衛走了出去,合上了門。
寧倦讓人審了一下,就了然錢明明什麼都不知道,但能通過錢明明,順藤摸到後麵的瓜就夠了。
這幾日錢明明在牢裡蹲著,沒有再被審過,也無從得知外界的情況,一頭霧水。
他眼裡全是迷茫:“方才那個太監,我聽彆人叫他大總管,早上他來詔獄把我帶走的,他怎麼對你那麼恭敬啊?還叫路公子你陸大人?”
陸清則無奈地笑了笑:“說來話長,坐著說話吧。”
錢明明也不糾結,坐到暖炕上,腦子裡又反複琢磨了幾遍那個大總管口中的“陸大人”,這世上有誰是這個姓氏,還能被陛下身邊的大總管如此恭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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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中忽然一道驚雷劈過:“路、路公子,你、你莫非就是那個,傳聞裡的帝師陸清則?!”
當年帝師被刺,葬身火場,京城被再度血洗一事,可是轟動了不少人,隨處可見議論。
見陸清則不語,隻是倒了杯茶推過來,錢明明依舊處於震撼之中,呆滯地接過茶盞:“可是你不是死了嗎……”
大變活人的確有點嚇人,陸清則好心建議:“你要不要喝點茶壓壓驚?”
錢明明“哦哦”兩聲,一口悶下去壓了驚,又驚悚道:“帝師親自給我倒茶誒?!”
陸清則莞爾,又給他添了點半杯茶:“冷靜點了嗎?”
錢明明又喝了半盞茶,恍如在夢中:“冷靜了。”
“此番回京,我也沒想到會被發現,”陸清則抿了口溫熱的茶水潤潤喉,誠懇道歉,“牽累了你,抱歉。”
錢明明搖頭:“我倒是沒什麼事,那日等您回客棧的時候,突然圍來一群錦衣衛把我抓走,嚇了我一跳,審訊我的人還凶神惡煞的,忒嚇人,之後他們就沒再管過我,我就猜是不是您在京城的仇家找上門了,一直擔心您出事。”
“我沒事。”
陸清則笑了笑,一聽“凶神惡煞”幾個字,就知道八成是指鄭垚。
一彆多年,鄭指揮使風采依舊啊。
錢明明偷摸打量著陸清則,他擅於妝扮,被段淩光帶去見到陸清則的第一眼,就感覺這位生得像是老天爺的寵兒,他見過那麼多人,還是頭一次見到長得這麼好看的。
但傳聞裡帝師陸清則不是因為生得麵目醜陋,才用麵具遮擋著嗎?
看來傳聞是反著來的,明明就是因為長得太好看了,所以才用麵具遮著。
錢明明感歎完了,瞄了眼外麵,壓低聲音問:“那您現在這個情況是……”
他說著,又想起到京城那日,陸清則告訴他,他在京城得罪了一個大人物。
對於陸清則而言,還有什麼大人物是得罪不起的?
錢明明嘶了一聲。
除了當今天子,還有誰!
結合三年前帝師被刺一案,毫無疑問,這對師生之間,肯定是出了點什麼毛病吧!
陸清則搖頭道:“我走不開了,不過陛下既然允準你來見我,想來也是準備放你回去找段公子了,不用害怕。”
錢明明當然不害怕,他隻有滿滿的擔憂:“那陸大人你……”
“放心,”陸清則看清他眼底的擔憂,笑著安慰他,“陛下不會對我怎麼樣。”
除了發瘋時咬他幾口,也確實不會怎麼樣。
他能察覺到,寧倦一直在壓抑著某種情緒,儘量與他平和地相處,不想再鬨僵。
所以至少目前,他們倆之間還算得上是風平浪靜。
錢明明欲言又止,但他確實也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咽下了剩下的話。
“因著我,段公子也受到了牽連,陛下罰他去西域通商,”陸清則指尖輕敲著桌麵,聲音溫和清潤,“這項任務頗難,若是對西域那邊不了解,一頭撞上去,很可能吃大虧,但若是做得好,好處也是數之不儘的,我這兩日整理了些文書,於此事有益,勞煩你帶去給他,再替我給他說聲抱歉。”
說著,他便將這兩日閒暇時準備的文書遞給了錢明明。
錢明明接過來,歎氣道:“您放心,段老板是個有義氣的人,不會怪您的,我、我也做不了什麼,隻能保證文書和話我一定帶到,陸大人你在宮裡,要一切保重啊。”
陸清則含笑點點頭:“回去吧,這幾日你受驚了。”
錢明明猶猶豫豫的,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暖閣。
錢明明離開不久,寧倦也下朝回來了。
這幾日大臣們苦悶得很,呼天搶地的,見陛下絲毫不為之所動的樣子,更是悲傷不已,所以每日早朝都難免要比往日拖遝上一個時辰。
寧倦有些不耐,耽誤他回來看陸清則了。
至於那些什麼妖後禍國、想想帝師的教誨一類言論,隻當沒聽到。
而且他那日早朝時沒有開玩笑。
寧倦行事向來就不怎麼遵循什麼皇家規矩,他已經將陸清則的名字加進了玉碟,去祭告了祖宗。
或者說,隻是去通知一下祖宗。
雖未有冊封大典,但在實質上,陸清則已經算是他的“皇後”了。
這是他最想做的事,陸清則就是不願,他也做了。
以後若是陸清則願意,再補辦個冊封大典,陸清則若是不喜歡那麼熱鬨,那這樣也行。
即使他私心很想與陸清則拜天地、入洞房。
“聊完了?”
寧倦走進暖閣,見陸清則靠在炕床上在看書,悄悄瞄了眼他的臉色。
沒生氣,看來心情好許多了,昨晚睡得那麼迷迷糊糊的,想來也沒發現他半夜爬上床去了。
陸清則感受著後頸還留存著的若有若無的痛意,瞥他一眼,刺他:“陛下不是說不準我見錢明明麼,堂堂天子,怎麼還朝令夕改的。”
寧倦有理有據:“我說的是‘你不便去’,又不是說他不便來。”
陸清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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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則又氣又好笑:“算了,早些派人送他去見段淩光吧。”
寧倦默了默,想到方才長順來回稟,說錢明明懷裡還多了幾本文書,一問,是陸清則準備的,讓帶給段淩光,頓時心裡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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