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段淩光的挽留之下,過了十五,陸清則又在臨安多停留了兩日,便告辭了段淩光和陪伴了自己幾年的小驢子,帶著那位叫錢明明的美妝大師,以探親為由,混在一隊上京城的商隊裡出發了。
離京城越近,沿途關於京城的傳聞就越多,陸清則刻意避開京城的消息幾年,如今想做到不聽不聞都很難。
許多傳聞還是和他的熟人相關。
比如錦衣衛勢大欺人,錦衣衛指揮使鄭垚作風凶悍如匪,殺人不眨眼,能止小孩夜啼,據說有兩個痛恨他的官員夜裡聚在一起,罵他是天子養的一條惡狗,隔天就被錦衣衛敲響了門。
又比如年紀輕輕便入閣的範大人,當年範大人平步青雲,是老丈人一手提拔的,還曾是一樁美談,如今卻與老丈人的關係愈發差了,聽聞是與當年帝師被刺殺一事有關,馮閣老的兒子因此案被斬。
再比如繼承了史大將軍的遺誌,在漠北鎮守的史小將軍,小將軍寡言少語,但武藝高強,如今已經領兵上戰場,數次擊退了來犯的瓦剌,上次回京述職時,許多人得以一見,紛紛感慨,小將軍真是愈發有大將軍的風采啦。
陸清則聽著這些熟悉的名字,總有點恍惚,感到幾許的陌生。
談論中,自然也有隱晦地說到年輕的天子的,不過越靠近京城,敢議論寧倦的人就越少。
畢竟天子腳下,和臨安府可不同,風吹草動都會被發現,敢妄議天子,不怕錦衣衛找上門嗎?
商隊停下來休息的時候,陸清則都待在馬上裡,很少下去,聽人又有人閒談起天子逸聞,說起有道士卜的那個卦,忍不住掀開簾子,插了句嘴:“諸位走南闖北,不知道曉不曉得一樁事?”
商隊裡的人頗為和善,也可能是段淩光打過招呼,聽到陸清則開口,紛紛應聲:“你問。”
陸清則斟酌了一下:“陛下當年,有招和尚道士入宮嗎?”
他還是很難相信,寧倦會做這種事。
聽他直呼陛下,眾人大驚失色:“哎呀公子,可不能這麼直呼天子啊,當心給路過的錦衣衛聽到。”
“這件事我似乎聽說過,但也不知道真假,畢竟宮裡的事……”
“我當年倒是正好路過京城,的確見有道士和尚入京,但到底是做什麼的,就不清楚了,反正民間傳聞,也就圖一樂嘛。”
這件事眾說紛紜的,也鬨不清楚究竟為何。
陸清則看他們也不清楚,笑著道了聲謝,便放下了簾子。
雖然陸清則一路上都戴著鬥笠,看不清楚麵容,但與他搭話的幾人莫名覺得,這個看起來文弱的貴公子,長得一定很不錯,又悄聲討論了他一會兒。
臨近京畿時,陸清則和錢明明告彆了商隊,自行往京郊去。
錢明明對陸清則的身份好奇死了,但段淩光在時,他不敢問,之前在商隊裡人多眼雜,也不好問,現在就倆人了,忍不住打探:“路公子,我聽你的口音,像是京城人士,怎麼你回趟京還得這麼小心翼翼的,是得罪了什麼大人物嗎?”
那麼好看一張臉,非要塗得普普通通的,簡直是暴殄天物!
得罪了大人物?
陸清則平和地笑了笑:“也算吧。”離開之前,他可不就是得罪了京城裡一乾權貴和大臣,以及尊貴的皇帝陛下。
錢明明心裡琢磨,看來八成是有個生死大仇。
他偷偷瞅瞅陸清則鬥笠下若隱若現的臉,頓時又心旌一動,真誠地道:“但是路公子,我覺得,這世上應當不會有什麼人當真記恨上你的。”
除非他瞎。
也不知道錢明明這是哪兒湧出來的信心,陸清則莞爾:“承你吉言。”
到了京畿附近,守備明顯森嚴了許多。
倆人
騎著馬,陸清則身體不好,錢明明馬術一般,速度慢了一些,快入夜時,才趕到京郊附近。
從這裡望去,隱約可以望見燈火輝煌、巍峨雄偉的繁華燕京。
那裡有許多陸清則熟知的人和物。
陸清則默默地凝望了會兒京城的方向,揣測此刻乾清宮中,寧倦在做什麼。
按著以往的情形估算,這會兒寧倦應當剛用完晚膳,消食好了,便回到南書房,繼續批閱奏本處理國事。
也有可能召集了幾個大臣,正在商討某件要事。
當年容易衝動的少年陛下,想必應當沉穩成熟起來了。
會是什麼模樣?
陸清則在心裡勾勒如今寧倦的眉目,卻始終有些模糊。
這幾年他時不時會夢到寧倦,夢裡的少年總是獨自站在高樓之上,滿身清寒地望著懸於天際的明月,看起來很寂寞失落。
每次夢到寧倦,夢醒之後,陸清則總是失神很久,思索著夢中一切,繼而搖頭。
手掌天下大權,是寧倦多年以來的夙願。
如今他不會再任人恥笑欺淩,應當是快意的才對。
錢明明眯著眼往前探了探,看清那邊是什麼,大喜過望:“那邊有家客棧,路公子,我們上那兒歇腳吧!”
陸清則的心情有些說不清的複雜低沉,輕輕嗯了聲,收回視線,跟著錢明明過去,進客棧要了兩間房。
疲憊地趕了許久路,終於能踏踏實實躺在床上了,錢明明喜滋滋的,揉捏著自己泛酸的胳膊,小嘴叭叭:“我聽東家說,路公子你是來看望故人的,你打算什麼時候去啊?”
他這副樣子,莫名讓陸清則想起了陳小刀。
當年離開時為了不牽涉到陳小刀,並沒有告訴他計劃,想必那時候陳小刀也很傷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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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則心裡無聲一歎,微微笑了一下:“再等幾日吧。”
眼下正是踏春的好時節,京郊踏春的男男女女不少,祭拜史大將軍的人也多,陸清則不想撞上太多人。
不用立刻動身就好,錢明明開開心心地進了廂房,準備好好休息:“那路公子你早點歇息,北方可真冷,可彆風邪入體,受了風寒。”
陸清則眼睜睜看著錢明明鑽進了屋裡,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運道差,隻要聽到“彆受風寒了”這幾個叮囑的字,那他多半就得病一場,簡直百試百靈。
陸清則轉身進了廂房,捏捏額角。
不至於那麼倒黴吧?
倆人在客棧裡待了幾日,順道聽來往的客人說說最近的逸聞。
最受矚目的,莫過於一事,韃靼的內亂結束了。三年前老可汗從病床上爬起來,和代掌大權的三王子來了番父慈子孝的窩裡鬥,如今總算是鬥完了。
老可汗再怎麼勇猛,也是年邁的蒼鷹,無力揮翅,鬥不過自己年輕的兒子了。
這場內亂以老可汗再次“病倒”結束,三王子重掌大權。
分明可以自己登位,也不知道三王子怎麼想的,或許是存了絲未泯的良心,沒把他爹弄死,依舊讓他待在可汗位置上。
韃靼內亂結束,內部元氣大傷,大概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力氣再蹦躂起來,進犯大齊的邊境了。
京城附近的小民談起國家大事,可比其他地方的要頭頭是道得多。
陸清則每天下來喝喝茶,聽客棧裡的過客閒談這些,頗感有意思。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也引得一番爭議,陛下在朝中設置了女官的位置,任用了一位女官。
這可是大齊建朝以來第一位女官。
陸清則當初讓女子入學,被儒生指著鼻梁痛罵
,覺得這是在敗壞風氣,罄竹難書,但在國子監時,這位女官的策論考試都是第一,堵住了不少人的口。
因著這件事,最近京城十分熱鬨。
陸清則倒不覺得寧倦是受他影響,才選用女子為官。
皇帝陛下八成是單純地覺得,此人能用,那便用了。
這也是陸清則離開京城之後才發覺的問題。
他教寧倦的那幾年,寧倦的確很聽他的話,但實際上,寧倦的內在性格並未因他有太大的改變,隻是很善於在他麵前偽裝,導致他以為寧倦當真很無害。
明明就是頭縮起爪子、藏起獠牙,在他麵前裝無辜可憐的小狗的狼。
觀察了來來往往的過客幾日後,陸清則成功等來了兩個準備混進京城的小乞丐。
他買了些吃的,戴著鬥笠,請這兩個小乞丐吃了頓飽飯,又給了他們幾兩碎銀,溫和地吩咐了點事:“……可以做到嗎?”
兩個小乞丐難得吃飽了飯,見還有銀子拿,自然忙不迭點頭:“能能,這位爺您放心,沒有我們傳不開的話!”
陸清則含笑頷首。
他還是不太放心寧琮養的那些私兵,按著寧倦的脾氣,若是發現了寧琮不對勁,早就出手了,怎麼會任由寧琮繼續膨脹。
這個時代的局限之一,便是信息難以流通,他擔心等到寧琮當真造反了,消息才能送到寧倦案頭上。
借著這些小乞丐的口,將寧琮的事傳入京城,總能先引起些警惕。
等待了這麼幾日,熱鬨的郊外踏青的人也沒那麼多了,陸清則請錢明明給自己易容了一番,獨自拎著兩罐酒,去了史大將軍的衣冠塚前。
史容風的墓碑被打理得很乾淨,時不時就會有人前來供奉。
陸清則先給大將軍上了兩炷香,又燒了點紙,才拍了酒壇的泥封,笑道:“大將軍,我來給你送酒了。”
春寒料峭,微寒的春風拂來,醇厚的酒香彌漫四溢,仿佛史大將軍當真在品嘗這碗酒。
“當年您選擇相信陛下,若您天有靈,見到如今大齊的樣子,想必也不會失望自己的選擇。”
陸清則舉起酒壇,抬將酒灑在墓穴旁側,又拍開另一壇酒,請史大將軍飲過:“雖沒有漠北的酒烈,但也是精挑細選的陳年佳釀。”
說完,他慢吞吞地起身:“息策的成長讓我很吃驚,不過您應該知道得比我早,若是有機會,我也想再見見他——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我該回去了,下次再來,不知道得何時了。”
他又說了會兒話,才離開了墓穴前,慢慢往客棧走。
清明時節,到這附近祭拜之人不少,路上偶爾遇到人,對方瞥他一眼,也不會太多在意。
在錢明明的手法之下,陸清則現在頂著張隻算得上是清秀的臉,一身青衣也甚是普通,頂多是氣質不錯,並不惹眼。
陸清則琢磨著,不如再多待兩日,等那兩個小乞丐將話傳開,他看看京中的風向再走,看看情況。
正想著,忽聞天上一聲鷹唳,撲翅聲由遠及近,有什麼凶猛的東西撲了下來!
陸清則毫不猶豫地急速撤身一躲,那東西卻沒當真撲下來,他愕然地一抬頭,見到了隻威風凜凜、神俊非凡的海東青。
那隻海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