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1 / 1)

隔日, 史大將軍病故的消息便傳遍了京城,又從京城迅速飛散開去。

一時震驚無數人。

就像陳小刀一樣,許多人甚至是聽著史大將軍的傳說長大的, 覺得史容風是立在邊關的一麵牆, 這麵牆密不透風地擋著外族的侵襲,以至於他們都恍惚認為, 這麵牆是不會倒的。

但這麵牆其實早已千瘡百孔。

史家一脈, 隻剩下林溪一個單薄少年,國公府的幾個老仆和親兵們披麻戴孝, 幫著他為大將軍張羅後事。

年關各部繁忙, 陸清則作為吏部之首,自然也逃不掉繁冗的公務, 這時候被革了職反倒為他減少了麻煩,就管著一個吏部, 忙完了能去武國公府幫幫忙。

其實也不匆忙。

來京之時, 史容風估摸著自己大概撐不到冬月了,提前讓人準備好了棺材紙錢香火。

能在徐恕的療養之下又撐了個把月, 與林溪多相處一段時間, 於他而言, 已經很不錯了。

朝中的武將最先來吊唁,隨即是其他的朝臣。

也有京外聽聞消息,冒著風雪而來的。

雖說朝臣們依舊吵得熱鬨, 但大多數人對史容風還是懷著敬意的,來了武國公府, 在史容風的靈堂前, 見到陸清則, 臉色再不好看, 也沒有發作什麼。

武國公府難得熱鬨了一回。

一直被藏著掖著、傳聞裡的小世子也出現在了大夥兒麵前。

其實按著史容風一貫的脾氣,在他最後的時日裡,非但不會把林溪藏起來,反而無論如何也會把林溪推出來,麵對京城這些表裡不一的人,學會怎麼處理,免得他走之後,林溪還難以麵對生人,這是對林溪好。

但林溪有啞症。

這是個不會說話的、靦腆害羞的孩子。

好在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林溪終於衝破了那道封住他口的魔障,磕磕巴巴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有了第一聲後,再接著說出話來,也沒那麼困難了。

而且有陸清則在側照料著,麵對來往的客人,林溪也不必開口回應太多,以免暴露自己的磕巴。

眾人見過小世子後,心裡凜然,隻感覺這位小世子容色冷漠,惜字如金,不是好欺負的脾氣。

不愧是史家的血脈,跟大將軍似的,往那兒一坐,就沒人敢放肆了。

某種程度上,又是一層保護色。

當天夜裡,寧倦也親自駕臨武國公府,為老將軍上了炷香,給足了史容風尊重。

轉頭看到靈堂外一眨不眨望著院中雪景的陸清則,寧倦思索片刻,還是在眾人偷偷摸摸的注視下走了過去,低聲問:“懷雪,你在難過嗎?”

眾目睽睽之下,陸清則倒沒有回避他,轉頭看了眼棺木,淡淡道:“人終有一死……隻是我沒想到會這麼快。”

頓了頓,他壓低聲音道:“大將軍的兵權已交歸陛下手裡,往後大齊的江山,無人再能有威脅,陛下可以安心了。”

京中的一些舊族是個麻煩,不便推行寧倦的新政,等解決完最後一點小麻煩,他走得也能安心點。

寧倦蹙了下眉,疑心陸清則話裡有彆的意思。

但陸清則說完,就低下頭悶悶咳了幾聲,這幾日來回奔波,還是受了冷,嗆了口風。

寧倦隻好把話咽回去,側身給他擋了擋風:“注意點身子。”

寧倦靠得有些近了,身上淡淡的龍涎香氣息拂過鼻尖。

陸清則的眼睫顫了一下。

先前史大將軍在病中時不喜歡人叨擾,將來探望的大部分人拒之門外便算了,現在辦理後事,再將人拒走就不好了,眼下周圍的人不少,成天握著筆盯著陸清則、隨時等著他露出什麼“馬腳”,好口征筆伐的言官也來了不少。

陸清則並不想有任何一絲可能被人看出寧倦對他的意思。

相比起他的聲譽,作為天子的寧倦更不能沾上這種事,需知史官載上一筆,往後千秋萬代都會記下來。

目光覷到範興言來了,陸清則側過身,向寧倦略一頷首,過去和範興言說話。

陸清則的態度很自然,但他的一舉一動卻格外觸動敏感的寧倦。

老師連被他遮遮風都不願意了嗎?

他的目光追隨著陸清則而且,看著他和範興言說了兩句話,淡紅的唇角便微微勾了起來,神態放鬆自然,是在他麵前很久沒有再露出過的隨意姿態。

嫉妒的情緒就像被砸碎的琉璃,不僅碎得響亮,飛濺出去的殘渣還會紮著人疼。

邊上偷偷注意著陸清則和寧倦的官員瞅見陛下望著陸清則的眼神,心裡霎時振奮:

陛下看著陸清則這個眼神,好生可怕!

果然,陛下已經對陸清則動殺念了吧!

寧倦克製著收回目光,心底沒什麼波瀾地想,他已經準備好送給陸清則的禮物了。

過了頭七,在京郊的史家祖墳裡給史大將軍下葬衣冠後,陸清則就要遵循史容風的遺願,送他回漠北下葬了。

從京城到漠北,扶棺而去,來往最少也要花上十日,等陸清則回來,便是他的生辰了。

等陸清則從漠北回來,他就親手奉上自己的禮物。

在靈堂守孝的七日裡,林溪大部分時間都安安靜靜的,很少說話。

第七日,陸清則和陳小刀,以及唐慶等親兵陪著林溪將衣冠下葬之後,三人坐進馬車裡,輕微晃著返回京城,外麵鵝毛大的雪花撲簌簌直下,唐慶等人騎著馬護衛著馬車,低聲交談哪些人留在京城保護小世子、哪些人隨同陸清則護送棺木回漠北。

聽著外麵偶爾傳來的隻言片語,林溪忽然輕輕扯了扯陸清則的袖子,小聲開口:“陸,大人。”

他閉口不言十幾年,再開口時就有點費勁,感覺很陌生,三兩個字三兩個字地往外蹦,因為磕巴,也很少說長句。

陸清則扭頭,和顏悅色:“怎麼了?”

陸清則讓林溪改改口,不過小孩兒從剛認識就這麼叫他,已經成習慣了,叫他陸大人也沒生疏的意思,和陳小刀習慣稱呼他為公子,以及寧倦從前叫他老師沒什麼兩樣。

林溪垂著眼想了會兒,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艱難地道:“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漠北?”

按著史大將軍的意思,他是想把林溪留在京城的。

京城再有千般不好,陰謀算計,他的餘蔭也能庇護林溪平安到老,比漠北那種戰亂苦寒之地要安全。

史家幾代人在戰場上灑儘了熱血,他因崇安帝涼過心,感到過不值,一輩子忠正無私、為國為民的史大將軍,對這個丟失了十幾年才找回來的孩子,懷了一絲難得的私心。

陸清則自然懂得史容風的意思,聽林溪這麼說,稍微一怔:“你想去漠北?”

林溪點頭:“我,想去看看,爹,和娘,認識的地方,想去看看,爹,鎮守了一輩子的地方。”

雖然說得如同幼童學語般磕磕碰碰,但他的臉色很認真。

陸清則直覺他的意思不止是跟著他去送一程史大將軍,看一眼邊關守城,而有著更深一層的意思,注視著他問:“去漠北看過之後呢,還回京城嗎?”

見陸清則察覺到了自己的心思,林溪垂下眼,有些緊張地並著腿,手指糾結在一起,過了會兒,又抬起眼,和陸清則的眸光對上:“我想,留在漠北。”

陳小刀原本安靜聽著,聽到這一聲,嚇了一跳:“留在漠北?那多危險呀。”

陸清則忽然想起之前史大將軍對他交代的話。

若是林溪願意待在京城,便看顧一下,若是林溪想去漠北,也彆攔他。

史大將軍是猜到了林溪會做這個決定嗎?

雖然相處隻有短暫的幾個月,但從見麵起,骨血之間的聯係便難以割舍,看來史大將軍才是最懂林溪的人。

陸清則沉吟片刻,頷首道:“去漠北看過之後,你若是想留在那邊,便留在那邊,我不會攔你。”

頓了頓,他補充道:“這也是你爹的意思。”

林溪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使勁點點頭。

陳小刀有點難過:“漠北那麼遠,以後我們就見不著了。”

陸清則拍拍他的頭:“我不在的時候,你就在武國公府繼續待著,知道嗎?”

林溪若是選擇留在漠北,繼承史大將軍的遺誌,無論京內京外的武將都會對他起敬,那樣即使林溪不在京城,陳小刀繼續留在武國公府,寧倦那小混蛋隻要還有點理智,就知道不能讓人去武國公府抓人。

陳小刀悶悶地“哦”了聲。

京郊離城裡頗遠,回來時天色已暗。

後院裡積著雪,映得周圍一圈亮堂堂的。

陸清則沐浴了一番,換了身衣裳,嚴絲合縫地裹上厚厚的大氅走進書房。

明日他就要送行史大將軍,去一趟漠北了,公務都暫交給由他一手提拔的吏部侍郎了,難得空閒一日。

他倒了杯熱茶,捧起來暖了暖手,眼前浮過嫋嫋白霧,沉思了片刻,還是起身鋪開一張信紙,慢慢研墨,懸腕探筆,寬大衣袖下的腕骨伶仃,膚色蒼白,看起來沒什麼力氣,每一個字卻都書寫得穩而利落。

走之前他還得給寧倦再上一課。

寧倦才十七歲,便已經站在了天下最尊貴的位置上。

他再怎麼早熟,在這個年紀也遠遠不夠成熟,有著君王的強硬,性格偏執,偶爾衝動易怒,他們之間師生五六年,他教了很多東西,也有很多東西還沒來得及教。

寧倦還不懂到底什麼是喜歡,對他這絲念想,或許並沒有那麼堅韌。

大概幾年之後,再回想起這段傷過自己自尊的愛戀,寧倦會感到格外詫異不解。

陸清則不想讓他和寧倦都感到後悔,但也要給他一點做錯事的代價。

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燭火幽幽閃動,陸清則低垂著長睫,慢慢地寫完了那封信,等墨跡乾了後,折起來抵進信封裡封好,準備寫信封上的字時,卻又猶豫了一下。

叫陛下太生疏,叫果果太親密。

斟酌再三,雖然不知道寧倦還願不願意用自己取的字,陸清則還是在信封上留下了四個字。

“霽微親啟。”

隔日一早,陸清則被唐慶接上馬車,去與城門口先扶棺而出的隊伍彙合。

這支隊伍的人數不少,除了史大將軍的親兵之外,便是一隊寧倦撥來保護陸清則回途的錦衣衛。

陸清則一手推動的新法觸動了王公貴族與部分官員的利益,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這也是馮閣老沒有為陸清則說過話的原因,曾經站在一條戰線上,如今有了利益衝突,他沒有在後推波助瀾已是不錯了。

難以拔除的許閣老也是被徹底得罪的人之一,光是讓女子入學這一條,就讓守舊的許閣老勃然大怒,天天上奏本怒斥陸清則了。

眼下京中視陸清則為眼中釘者數不勝數,想要他命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數,在京城不好下手,趁陸清則離京回京這段途中下手,再適合不過。

早朝還沒結束,陸清則感覺寧倦應當不會來了,心底難免有幾分遺憾,站在城門口,和抽抽搭搭舍不得他和林溪的陳小刀道了會兒彆。

陳小刀現在林溪那邊哭過一回,來陸清則這邊時情緒較為穩定,憂心忡忡的:“京城都這麼冷,漠北會更冷吧,公子你要小心點,少生病,彆再漠北待太久,你的身子受不住。”

&n-->>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