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至夜, 天色便已經烏沉沉的,風雨交加, 電光豁開黑壓壓的烏雲, 沉悶的滾雷之後,冷雨簌簌急下。
宮中來人急速敲開了陸府的大門,陸清則坐在書房裡,第一時間聽到了消息。
陸清則沒有多言, 行雲流水地披上外袍, 扣上麵具, 囑咐陳小刀:“我可能會離開幾日, 這幾日看好家裡,大門關上, 不需見客。”
陳小刀原本還有些慌,見他四平八穩的從容模樣, 吸了口氣點點頭,撐著傘,憂心忡忡地將陸清則送進了在大門外候著的馬車裡。
陸清則坐在馬車裡, 閉了閉眼, 徐徐呼出口氣。
不必恐慌。
和前幾日與寧倦討論的一樣,隻是計劃的一部分罷了。
寧倦假裝中毒, 引出徐恕的身世, 勾衛鶴榮上鉤。
這幾年他們嘗試派人潛入衛府, 卻始終會被攔在最邊緣,衛鶴榮過於警惕, 將衛府內院守得密不透風、宛如鐵桶, 徐恕若能進去, 便是在這鐵桶上鑽出了一條縫隙。
這幾日他沒進宮, 寧倦應該是安排好了。
隻是這小混賬行動之前,怎麼也不提前通知他一下?
因這突發的情況,紫禁城的巡防顯然比往日要更嚴密幾分,就算是陸清則,也經過了重重篩查。
路上還碰到了聞訊而來的馮閣老、左都禦史秦暉幾人,眾人麵帶憂容,誰也沒吭聲,等到了乾清宮門口,以衛黨為首的衛鶴榮、許閣老等人竟已經先到了一步,隻是錦衣衛挎著刀守在宮門口,禁止任何人出入。
與其他大臣一起,陸清則自然沒有坐車駕,趕來時氣息不勻,唇色蒼白,看上去受驚不小,上前拱了拱手,淡淡道:“衛首輔消息倒是靈通得很。”
衛鶴榮衣冠齊整,來得並不匆忙,聞聲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沒有作答。
許閣老站在屋簷下等了許久,就是撐著傘,下擺也被雨濺濕了,聞言冷笑一聲:“我等憂心陛下身體,聽聞消息便趕來了,不過來得再快也無用,鄭指揮使派人守著乾清宮,眼下既然陸大人來了,看來我們也能進去了。”
仿佛印證了他的話。
守在宮門口的數名錦衣衛裡,為首的是之前見過的那個多才多藝的小靳,見到陸清則,他便側了側身:“陸大人,請。”
許閣老的臉頓時又沉了幾分,心裡很不痛快。
江右一事後,傻子才看不出鄭垚早就效忠小皇帝了,錦衣衛的態度,便是小皇帝的態度。
這小皇帝當年在他們麵前俯仰唯唯,現在當真是翅膀硬了,被這陸清則教得連幾位閣老的麵子都不給了。
他抬步想跟著陸清則進去,卻被錦衣衛伸手擋住。
直屬皇帝的錦衣衛可不會看候在外麵的這些人是誰、官職多大。
衛鶴榮慢條斯理地開了口:“鄭大人好大的權力,我等擔憂陛下的情況,鄭大人卻隻讓陸太傅一人進去,如此不信任,不怕寒了諸位大人的心?”
此次計劃僅有幾人知曉,並未告知太多人,幾個保皇黨著急趕來,聽到衛鶴榮的話,臉色登時有些複雜。
錦衣衛的態度就是皇上的態度。
他們在皇上尚幼時,就無條件地選擇擁護,支持正統,然而皇上卻依舊隻信任先皇點的太傅,對他們並無信任。
這感覺確實是……讓人有點寒心啊。
陸清則越過這幾人,冷冷睇他一眼:“衛大人若真擔心陛下,還是少說兩句挑撥的話罷。”
頓了頓,他掃了眼趕來的幾個大臣:“鄭大人擔心陛下安危,倉促之間考慮不周,外頭雨這般大,幾位大人能進去避避雨嗎?”
最後一句話是對小靳說的。
小靳猶豫了一下,想到老大說的“等陸大人來了一切聽陸大人的”,拱手道:“自然可以,諸位大人,方才多有得罪,請。”
許閣老哼出一聲,抬腳跨進乾清宮。
整座宮殿裡的氣氛緊緊繃著,來往宮人行色匆匆,長順麵色慘白地在寢殿外來回轉著,聽到腳步聲,抬頭見到陸清則背後的衛鶴榮,眼裡多了絲警惕,繃著臉細聲細氣道:“陛下眼下不宜被打擾,先請陸大人一人進去便可,勞煩諸位大人等候片刻了。”
文人武將沒有看得起閹人的,但長順是寧倦身邊伺候的人,說話有分量,慣來也不會踩低捧高陰陽怪氣,語氣比外頭那些就會橫刀阻攔的錦衣衛好多了,其他人便暫時沒了意見,看著陸清則步入寢殿。
陸清則本來以為,進了寢殿,看到的會是精神奕奕的寧倦,裝著中毒躺在床上,見到他就蹦起來撒嬌賣乖。
左右就是設局,為了讓衛鶴榮跳進圈套罷了。
但沒想到,走進寢殿時,迎接他的是靜靜躺在床上的寧倦。
以陳科為首的幾個太醫圍在龍床邊轉著,少年皇帝臉色蒼白,長睫閉合著,唇色透著點不太正常的微青,額上微微發汗,陷在昏迷之中。
一路上都十分從容的陸清則瞬間變了臉色。
難道計劃有誤,假戲變真了?
他竭力穩住了語氣,但走過的步伐依舊亂了平穩風度:“陳太醫,陛下怎麼樣了?”
陳老太醫躬了躬身,注意到他轉瞬即逝的慌亂,怔了一下,陡然想起在江右時,因陸清則病倒而險些失去理智的皇帝陛下。
這師生倆的態度雖然不儘相同,但在某種程度上來看……感情很深啊。
他擦了擦額上細密的汗,歎氣道:“陛下中的是一種前朝的毒,藥性複雜,早就消失多年了,下官派人翻遍太醫院脈案,卻隻有兩則中毒記錄,並未記載解法……”
陸清則緊抿的唇色愈發蒼白:“陛下是怎麼中的毒?”
陳科道:“陛下睡夢不穩,每夜會焚點安息香,方才鄭大人派人搜查了一通,搜出了香灰有異,下官看過,是安息香中被摻了毒。”
頓了頓,他看看陸清則緊握著的手,低頭補充道:“此毒毒性猛烈,極為危險,好在陛下隻是焚燒吸入,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我等會竭儘全力找出解毒之法。”
陸清則深深吸了口氣,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徐大夫呢?”
陳科臉色更顯遺憾,歎息一聲:“您應該發現了,鄭大人不在,自徐大夫隨著陛下進京以來,都是徐大夫進宮為陛下請平安脈,方才排查了一通後,確認隻有徐大夫有機會下毒……徐大夫醫術甚為高明,以他的天資,毒術與醫術必然不分伯仲,恐怕……鄭大人已經去抓捕徐大夫了。”
聽到這句話,陸清則反而冷靜了下來。
既然鄭垚去抓徐恕了,那這就是還在按計劃走著。
隻是……
他扶著床架,額角還是禁不住突突直跳,簡直想把寧倦掀起來。
做戲就做戲,你做那麼全套乾什麼?想讓衛鶴榮給你發個小金人嗎!
陸清則垂下眼睫,半跪在床邊,握住寧倦冷冰冰的手。
和少年以往熾烈、充滿生命活力的熱度不一樣。
就算知道這是做戲,寧倦會醒過來,他也不想看寧倦這樣冷冰冰地躺在床上。
他應該是意氣風發、誌驕氣盈的。
雖然經常嫌這小崽子燙乎乎的,但他喜歡的也是摸起來熱乎乎的寧倦。
陸清則盯著寧倦蒼白俊美的麵容,花費了一點時間整理思緒,仔細將寧倦的手掖進被子裡,轉身時已經看不出什麼情緒,朝著幾個太醫深深一鞠:“諸位,陛下就交給你們了。”
幾個太醫連忙回禮。
“在陛下醒來之前,諸位便請住在偏殿吧,”陸清則望著他們,語氣很溫和,“陛下的情況,勞請把住口,切莫外泄。”
他的瞳仁顏色原本很淺,不知是不是因為戴著麵具,加深了一重陰影,盯著人看時,那股溫和恍惚又像疏冷,陳科幾人被看得莫名背後一寒,齊聲應下。
陸清則這才旋身出了寢殿。
外麵的幾個大臣還在巴巴兒地等著,保皇黨憂心如焚,唯恐方嶄露頭角的陛下有個什麼閃失。
衛黨則幸災樂禍,巴不得小皇帝早點嗝屁完蛋,方便他們名正言順地從宗族抱個三歲小兒立為新帝,扶持個新的傀儡。
聽話可以是真的,不會說話就不會是假的了。
兩撥人本來就互相不對付,平時撞見少不得唇槍舌戰、互相挖苦,這會兒難得齊心協力,保持著靜默。
見陸清則出來了,秦暉忍不住朝前跨了一步:“陸大人,陛下怎麼樣了?”
陸清則神色如常,語氣平和:“陛下沒什麼大礙,隻是方才醒來,實在沒有精力見人,諸位散了吧。”
此話一出,馮閣老的臉色依舊沒有轉晴。
朝野上下,誰不知道衛鶴榮狼子野心,妄圖當個無名的攝政王?
少帝初露鋒芒,衛黨感到威脅,此刻若是少帝倒下了,衛黨自然欣喜雀躍,所以陸清則說的也不一定是真話,陛下很有可能還昏迷著。
看衛鶴榮冷眼旁觀置身事外的模樣,這毒就是衛黨下的也未可知。
畢竟潘敬民還在獄中,若他改口咬死衛鶴榮,再次翻供,衛鶴榮還想獨善其身,就不可能了,少帝若是死了,對他們百利而無一害。
許閣老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眯著眼盯著陸清則,估摸了會兒他話裡的虛實,眼前的青年氣度沉靜,卻是看不出什麼,他捋捋胡子,猶帶狐疑:“陛下既然無礙,那便讓老朽進去看看,我等在此等候多時,總要看看天顏,回去才安心呐。”
秦暉雖然也擔心寧倦的情況,聞言冷笑一聲:“是嗎,就怕許閣老進去見著陛下了,今晚都會睡不著。”
許閣老吹胡子瞪眼:“你!”
陸清則比了個噤聲的動作:“陛下精神不振,方才又歇下了,不宜喧嘩,也不便見諸位,等陛下精神好些了,自然會召集諸位見上一見,請回吧。”
他的語氣從始至終都很平靜,看不出什麼破綻。
衛鶴榮和陸清則對視片晌,隨手一揖:“那就勞煩陸太傅,代我等照看陛下了。”
話畢,領先離開。
其餘的衛黨雖有不甘,但以衛鶴榮馬首是瞻,還是跟著走了。
那幾人一走,馮閣老的腳步便慢了一拍,壓低聲音問:“陸大人,陛下的情況……”
“馮老安心,”陸清則不便道出真相,寬慰道,“太醫正在全力施救,陛下不會有事的。”
有陸清則的話,幾人這才放心了些,紛紛告辭離開。
把人都送走後,陸清則在簷下站立了片晌,抬手接了手冰涼的細雨,用力握了握,轉身時正好撞見從寢殿裡出來,提著藥箱的幾位太醫。
幾人先前已經商討著寫了藥方,但隻求穩,具體的解毒之法,還得回一趟太醫院,再翻看一遍所有的卷宗脈案,尋求突破。
陸清則朝他們微微頷首,叫了幾個錦衣衛,護送兼監視,撐著傘送他們回太醫院。
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天色昏蒙。
陸清則目送幾個太醫離開後,折身回了寢殿,一走進去,就聽到哐的一聲,他心裡一緊,趕緊繞過屏風,視線落過去,卻撞上了長順哭喪著的臉:“陸大人,陛下不喝咱家喂的藥,還把藥打翻了,可能得您才能喂得進了。”
陸清則腳步一頓,愣了下:“這是什麼道理?”
寧倦昏迷著,哪兒還能認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