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崔子銘所說,自上月他在泰和當坐櫃之時打眼,誤收了那假蛐蛐罐,這將近一月的時間,他是一日漸一日的憔悴。

原本打眼,這在行當裡本就是尋常的事兒,做這一行的,眼力雖然高超,但誰又能說自己真有那火眼金睛,保準不出錯?

天下做偽造假之匠人如過江之鯽,頂尖的造假匠人做出的偽品更是令人真假莫辨。

隻是這眼力的行當,打眼終歸是一件丟人丟臉的事兒,對於古玩行,典當鋪,一次打眼之後,誰知道你有沒有第二次?

若是傳揚出去,聽聞你犯過錯那客人的信任程度也要下降三分。

泰和當注重名譽,但崔子銘坐三櫃多年,也是一點一點從小櫃升上來的,本事在這裡,也不會因為這一次的打眼就將他辭退,是崔子銘自請離去的。

“將假蛐蛐罐誤認成墨玉罐,我這實在是名聲掃地,隻怕日後不知給鋪裡添了多少麻煩,哪還有臉繼續坐下去。”

崔子銘一邊苦笑一邊歎息,他這個錯誤犯得可太嚴重了。

所謂蛐蛐罐,自然是用來飼養鬥蛐蛐的容器。

而趙子玉,乃是舊朝製作蛐蛐罐的名家,幾乎是寧朝北地一帶蛐蛐罐的代名詞,聲名赫赫。

趙子玉的蛐蛐罐,古雅樸拙,泥無金星,宛如漢代玉璧,乃是珍品中的珍品。

那喜歡鬥蛐蛐的貴人頑主們更是以趙子玉蛐蛐罐為榮。

因為價值高,趙氏蛐蛐罐的造假眾多,市麵上的真蛐蛐罐萬不存一。

可崔子銘的這次打眼,並非是將那仿造的趙子玉假蛐蛐罐認成了真蛐蛐罐。

而是將浸透黑包的假蛐蛐罐,誤認成了墨玉罐子!

時下市麵上假蛐蛐罐橫行,大家夥兒都知道是假的,那假貨自然是假貨的價錢。

沒想到反倒是有人利用假蛐蛐罐做成墨玉般的樣子,反其道而行之,讓崔子銘這一朝打了眼。

“那假蛐蛐罐也不知是如何浸透漚成的,濃色如墨,連質地我當時瞧著都與一般墨玉無二,一絲都沒有瞧出個假來。”

回想當日,崔子銘甚至覺得自己是被鬼給蒙了眼,隻是那典當之人的麵孔卻是記不清。

這打眼的東西,要由打眼之人親自處理,長個記性狠狠地記住這個教訓。

崔子銘說,那假蛐蛐罐被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又是以錘子砸,又是摔到地上,被弄了個粉碎。

那假蛐蛐罐本身就是偽造的,又被二道販子偽造成了假墨玉罐,說歸到底,這蛐蛐罐的材質速來都是泥罐子,可不是玉。

那泥巴做出來的東西,雖然堅硬,但終歸是泥,粉碎還是容易的。

可這假蛐蛐罐一經粉碎之後,卻是崔子銘噩夢的開始。

“當日處理了那假蛐蛐罐,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隻是心裡覺得又是丟人,又是愧於鋪中,名聲掃地,也不知日後他人如何看我。”

“我整個人也有些渾渾噩噩的,心裡覺得實在對不住掌櫃朝奉,便自請辭退還家。”

“那時候心情煩悶,收拾了東西也不想回家,帶著包袱就去了前門四友軒家的大酒缸。”

伴隨著崔子銘的講述,洛螢與王小田似乎被帶到那日。

寂寂黃昏,崔子銘從泰和當小門出來,意欲掩麵,隻覺得多年信譽名聲毀在了今日。

他心中寥寥,步子慢吞地在街上走著。

不想歸家,身邊是路過的行人與膠皮,此刻他生怕誰人認出了自己。

可走著走著,看著清冷月光,隻覺自己好笑。

他一個當鋪裡的三櫃,說的好聽是三掌櫃,說的不好聽也不過是東家雇傭的夥計罷了,哪裡來得那麼多人識得自己呢?

悄立市頭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帶著滿腔的苦澀難言,腳步踽踽,崔子銘撩起竹簾進了大酒缸。

他要了兩個酒,一盤煮花生豆,來上一碟炸餎餎盒兒,等著夥計送上了黑皮子馬蹄碗的兩杯白乾兒,正端著酒碗準備悶上一大口。

崔子銘看著這潺潺酒液,眼神恍惚之間,仿佛在這酒碗裡看到了一隻黢黑的蛐蛐兒,驚得他手腕一抖,酒碗裡的酒液都被這一抖灑出來些。

可將酒碗重新放到桌子上,油燈熒熒,碗還是那個碗,酒液更是在酒碗中清透無比,哪裡有他剛才看到的那一隻黑蛐蛐?

崔子銘隻當自己剛才是昏了頭,又將酒碗一點點伸到自己的嘴邊,正要抿上一口,就見這酒碗邊緣不知何時又出現了蛐蛐,正翕動著觸角,在酒碗邊緣往上爬。

他一失手,這酒碗直接摔落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可地上除了酒碗的碎片便是一地的酒液,哪有半個蛐蛐?

彼時正是黃昏初上,大酒缸裡人多的時候,這一哐啷摔碗頓時惹了人注意。

“怎的了爺們兒?”

身旁的陌生酒友搭話,大酒缸的夥計端了崔子銘的小菜上來,他盯著地上半晌,最終無力地擺擺手。

“剛才有點頭暈,眼一花,感覺在碗裡看著蛐蛐兒了。”

酒友哈哈大笑:“爺們兒這是乾活兒太累了,哪有這蛐蛐兒往大酒缸裡鑽的,總不能是從天上落碗裡了。”

“我看啊,你這累的,喝剩下那一個酒正好,省的喝完找不到家。”

崔子銘揉了揉眼睛,許是他今天真的太累了,被那蛐蛐罐弄得心力交瘁。

“小二哥,這酒碗多錢我照價賠了。”

崔子銘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不是來找茬的。

這平白無故說人家酒裡有蛐蛐蟲子,那不是擺明來找茬了嗎?

好在他本來也是這大酒缸的熟麵孔了,夥計一聽這話自己也做的了主。

“瞧爺您說的,一個碗不值幾個大子,我給您拾輟了去。”

花生豆與炸餎餎盒兒上了桌,崔子銘用手拈起花生豆,及政要塞進嘴裡,又覺得眼前一黑。

再一睜眼,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眼前這花生豆,是炸餎餎盒的碟子裡,一隻黑蛐蛐兒正來回的爬。

此刻,那黑蛐蛐兒窸窸窣窣地,在這酒碗裡,碟子裡正顫應!

他手裡捏著的花生豆,更像是那一隻黑蛐蛐兒活生生在自己手掌心裡爬!

崔子銘將手裡的花生豆直接甩桌子上,再看向一旁其他桌子上的酒友,那拌豆腐還是拌豆腐,炸蝦米也還是炸蝦米。

哪裡有蛐蛐兒?

他晃了晃腦袋,閉眼,睜眼,閉眼,睜眼。

可眼前就跟那重了影似的,正常花生豆,一隻窸窸窣窣的黑蛐蛐兒,來回的在崔子銘眼前變換。

此刻崔子銘早已無心借酒澆愁,他內心已察覺出了不對。

十分的不對!

這四友軒是前門出了名的大酒缸,經營多年,三五素心對缸小酌,老店麵老招牌在這,無論是酒裡和這小菜裡都不可能有蛐蛐兒!

一想到自己白日裡打眼的那個蛐蛐罐,在想到這老當鋪裡雖然諱莫如深,但人人都知道一點的詭事,崔子銘隻覺得自己渾身戰栗,一瞬間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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