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笑容讓人脊背發涼。
輕描淡寫的兩個字,卻仿佛有著千斤重量,如同一把鐵錘重擊在他們的心臟上。
獵獵寒風吹動他身上的衣袍,吹動他腰間懸掛的鈴鐺,吹動纏繞在他腳踝上的鎖鏈,細碎的響聲在人滿為患的風雲台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朵裡,宛如一個落難的天神,天地為他的隕落發出悲鳴,僅僅隻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哪裡,就擁有著讓人望而生畏的能力。
浮屠境敞開的大門並未合上,絲絲靈力從門內向下泄了出來,好似昏沉天地間一抹亮色,點亮人們渾濁的眼底。
“身為天道聖子,庇護天下蒼生是你生來的職責,你卻一意孤行劍走偏鋒,變成了為禍蒼生的存在。今日,司命閣承接天命,將對你強製執行你生來就被賦予的使命!”
“天地是仁慈的,它疼愛著生存在它懷抱裡的孩子,它讓你來拯救世人,你卻離經叛道辜負了它的信任,那麼至少在你臨死前,應當完成它對你最後的期望!”
大長老的聲音中充滿悲傷與滄桑,好似在歎息蕭尋的辜負,又好似在為人間失去這麼一位天道聖子而感到遺憾。
站在他身後的一眾浮屠境弟子看著不遠處高台上始終神色平靜的天道聖子,心裡隱隱有了幾分期待。
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浮屠境就能讓他們成為世人景仰的存在,若是……若是能將這位天道聖子的識海構造成一個全新的“浮屠境”,那裡麵的靈力和氣運,絕對是如今的浮屠境無法比擬的。
蕭尋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大長老是在宣判他的死刑,又或者意識到了也毫不關心。
大長老目光陰沉地看著蕭尋,“我等將強行破開你的識海,在你死後,你的識海會成為新的浮屠境,如此一來,也算是你對世人做出的最後貢獻。”
此話一出,站在蕭尋身前的司空兩人目光一震,眉眼間露出幾分不可思議來。
在場眾人都清楚,修真界中出現過的秘境都是修士死後的識海所化,根據修士死前的修為和氣運,秘境裡會生出許多奇珍異寶,以蕭尋天道聖子的身份,不難想象他的識海所化成的秘境會有多麼強大。可更重要的是,秘境是在特定的情況下才會被打開的,浮屠境雖然常年向人間敞開大門,但數千年來也隻有一個浮屠境,它之所以一直存在的原因沒有人知道。
可是,如今這個代表著天命的司命閣大長老,卻說要將天道聖子的識海變成第二個“浮屠境”,這就意味著,浮屠境是可以因為人為因素存在的!
同時,這讓眾人聯想到了一件事。若是“浮屠境”可以通過人為因素創造,那麼,如今這個存在了幾千年之久的浮屠境,會不會也是通過人為因素創造出來的呢?
司空信神色肅穆,抱拳朝大長老半跪下來,說道:“大長老,還請三思。蕭尋修了殺戮道,識海有多凶險自不必說,更何況在他死後秘境是不受控製的,世上根本沒有人能力維持秘境連接人間的通道,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就連一向玩世不恭的司空業臉色都凝重起來。
數千年來,世間修士對於秘境的渴望越來越強烈,尤其是在知道有浮屠境這個常年與修真界產生連接的存在,他們更是不知滿足起來。
因為浮屠境的靈力是有限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浮屠境早已不負當年的盛景,就在這時,天道誕生了聖子蕭尋,他曾被短暫當做浮屠境的養分,用他帶來的靈力源泉和氣運滋養著浮屠境。可蕭尋注定不會如他們所願,他修了殺戮道,篡改了分天柱留在他身上的十二道陣法,浮屠境的靈力則通過分天柱倒流在他身上,這也導致浮屠境的靈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減。
一個浮屠境消失了,他們就要創造第二個“浮屠境”。
無疑,做為天道聖子卻修了殺戮道的蕭尋就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要讓他的秘境像浮屠境一般,一直維持著連接人間的通道,這怎麼可能做到呢?
如果可以創造“浮屠境”,那麼,以後這樣的事情,還會出現嗎?
大長老卻讚揚地看了司空信一眼,說道:“沒錯,世人沒有能力做到,但是天道有能力!”
司空信愣了愣。
蕭尋垂眸,嘴角露出一抹諷刺的笑容來。
他低下頭,看著風雲台下密密麻麻的弟子,他們萬眾矚目,期待著仙門大選的開啟,可又知曉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
這是個被規則扭曲的世界,它的隻認結果不問因果,給了世人鑽空子的機會。若是不用承擔任何後果,就能享受到利益,那麼犧牲彆人、或者犧牲彆人的利益,既不用得到懲罰,又能達到目的,何樂而不為呢?
大長老走到高台邊緣,看著地麵猶如螻蟻一般的存在,眼裡閃爍著些許熾熱,高聲道:“未來的浮屠境,屬於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可構造一個浮屠境是需要代價的!隻有被天命選中的人,才能得到這個艱巨卻光榮的機會,天道將借用你們的身軀,去共同開辟秘境連接人間的通道!”
此話一出,遍地嘩然。
司空信臉色煞白,他看著籠罩在上空的結界,看著地上一無所知的弟子,心跳幾乎停滯。
秘境是識海所化,人死後識海將不受控製散落在異世界的空間裡,或許在某一個瞬間,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秘境的大門會向他們打開,可如今司命閣要做的是,在並非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強行打開蕭尋的秘境,做不到天時地利人和,那就用靈力和氣運去拚湊一個天時地利人和!
可靈力和氣運……都是人類身上才有的東西!
說得那麼冠冕堂皇,司命閣要做的,無非就隻是把所謂“被天道選中”的人獻祭出來,隻要積攢到了足夠的靈力和氣運,一絲一絲連接到蕭尋的秘境裡,硬生生用他們的性命,在修真界劈開一道連接秘境和人間的通道!
司空信感覺到了從骨縫裡滲出來的涼意。
有那麼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身處的世界是扭曲的。
他也同時意識到了一點,現在的局麵就是蕭尋想要看到的。
從一開始,蕭尋主動向他暴露身份、主動向他談論起自己和“天命有逆”有關,主動現身被抓,他所做的一切,仿佛都是為了現在。
這是他為自己安排的死路?
“接受天道的指引吧——”
大長老展開雙臂,身體向外湧出一道靈力,連接天地,金色光芒降落在地麵眾人的身上,宛如神光一般籠罩在他們身體之上。
“轟隆——”
一道重物坍塌的聲音在靜謐無聲的風雲台猶如奔雷一般地響起。
台下眾人迷茫地抬起頭,隻見風雲台最高的那座石台受到外力攻擊,從中間位置分崩離析,站在高台上的眾人,被突然出現的情況打了個措手不及,隨著石台的墜落一同掉落在灰塵蒙蒙的地麵。
“我去你娘的。”
楚聞風肩扛著一把大刀,站在高台崩塌後的廢墟前,臉色陰翳到極點。
“什麼狗屁司命閣、浮屠境,你們當老子傻是不是?”楚聞風罵道。
眾人被眼前的變故驚呆了,一時間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們原本還在消化司命閣大長老的話,同時落在身上的神光,也讓他們感覺到了被天命的眷顧,儘管不明白會發生什麼。
可楚聞風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躥出來,手持一把大刀,三兩下就把浮屠境眾人站立的台子從中劈開,等眾人回過神來時,風雲台最高的那座台子就已經成了一片廢墟。
砸進廢墟裡的浮屠境眾人反應迅速,在墜地之前就各自飛身尋好了落腳點,此時散落在風雲台各個角落,擰緊眉頭看向廢墟前的楚聞風。
“放肆!”
“老子就放肆了,怎麼的?”楚聞風冷笑看著從廢墟裡站起來的大長老。
“啊——爹!”
楚聞風滿心怒氣還沒來得及發泄,楚家家主從後麵放上來一巴掌打在他的腦袋上。
楚聞風用手捂住腦袋,不滿地說:“打我乾什麼?你難道看不出來這群人想乾什麼嗎?”
“閉嘴!再讓我從你嘴裡聽到一句臟話,你就給我滾回去抄一百遍經書!”
一邊說著,他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楚聞風一眼,不著痕跡地上前半步,將楚聞風擋在了身後。
“爹……”楚聞風還想說什麼,楚歸意上前扣住他的手腕,緩緩衝他搖了搖頭。
另一座高台上,蕭尋蹙眉看向下方。
司空業雙手環抱在胸前,歎息道:“這楚家的小兄弟啊,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大長老正施法呢,就這麼給人家打斷了。”
司空信白了他一眼,“哥,這種時候你就彆說風涼話了。”
“實在對不住,小兒年輕氣盛,還望長老海涵。百來年未曾見過,不知長老可還記得在下?”楚家家主朝大長老抱了抱拳道。
大長老撣了撣袖子,投向他的
目光,仿佛利器一般,“自然。”
“既然如此,還請大長老看在在下麵子上,不要與小兒計較,他興許是誤會您的意思了。”
大長老冷笑一聲,“老夫乃實行天命之人,自然不會和一個毛頭小子計較,隻不過,妨礙天命之人,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他話音剛落,楚聞風感覺足下一陣滾燙,錯愕低頭看去,發現適才消失的神光又突然出現,並且迅速籠罩在了自己身上。
“聞風!”
楚歸意反應過來後第一時間想把楚聞風從神光裡拉出來,可縱使他反應再快,也始終晚了一步。
神光形成一張透明的屏障,一縷靈力滲入楚聞風的丹田處,一縷靈力逐漸升空,迅速蔓延到蕭尋身邊,鑽進他眉間的聖子烙印裡。
眾人驚詫地看著這一幕,唯有蕭尋,從始至終冷靜得像一個局外人般。
楚家家主一驚,“聞風!”
大長老滿意地眯起眸子,笑道:“楚家主,恭喜令郎得到了天道的認可,他將為未來的浮屠境貢獻出屬於自己的一份力量。”
楚聞風迷茫地看著籠罩在身上的光芒,能夠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溫度在迅速流失,他抬起頭,發現身邊有許多人和他一樣,身上蔓延起了一層神光,金色的靈力向天空倒流,爭先恐後地飛到蕭尋身邊。
楚歸意臉色凝重,攥緊手裡的飛禽九節鞭嘗試打斷逆流而上的靈力,隻可惜完全沒有作用。
穿得金燦燦的少年眼底劃過些許迷惘,喃喃道:“爺爺,為什麼……”
大長老含笑道:“鳩兒無須擔心,他們是被天道選中的中庸之輩,能夠為天道所用,是他們此生的榮幸。”
“可是……”鳩兒嘴裡輕喃著一句話。
這麼做……不就相當於是獻祭這些無辜的人,構造一個新的浮屠境嗎?
蕭尋是該死,可這些人呢?他們……做錯了什麼?
“爺爺,逍遙門的叔叔不是說還有彆的辦法嗎?不一定非要……”
“啪——”
“鳩兒!”大長老臉色登時冷了下來,“你是司命閣的希望和未來,不要說這種讓老夫失望的話。”
鳩兒愣住,白皙稚嫩的臉上出現一個清晰的巴掌印,他繃緊唇線低下頭去,不發一言。
隨著溢入蕭尋體內的靈力越來越多,蕭尋臉上逐漸有冷汗掉落。
雖然充足的靈力能讓他們的修為更進一步,可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擁有的東西的太多,就會物極必反。
修士體內的金丹無時不刻不在運轉靈力,可一旦靈力過多,金丹根本無法及時運轉,最後一定會爆體而亡。
爆體而亡,這幾乎是修真界中最殘酷、最血腥的一種死法。
可這正是司命閣想要的結果。
“爺爺,再這樣下去,蕭尋會爆體而亡的。”鳩兒白著臉道。
“這是對他背叛天道的懲罰。”
鳩兒抿緊唇線,想說什麼卻不敢再說。
蕭尋的存在,在浮屠境一直是可望而不不可及的。
無論是他被關在司命閣裡,還是在他叛逃司命閣之後,浮屠境流傳著與他相關的事跡多不勝數,人們害怕他,也同樣尊敬他,特彆是這些年輕的小修士。
他們被拴在浮屠境的條條框框裡,而蕭尋是為數不多敢大膽打破規則的人,絕大多數的年輕弟子心中對他更多的是敬佩。
鳩兒就是這樣的人。
“歸意,陣法在蕭尋身上!”楚家家主沉聲道。
楚歸意頷首,擲出飛禽九節鞭,拴住一根石柱,飛身向高台上的蕭尋靠近。
今天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匪夷所思,甚至還沒有給他們完全相同的時間,就已經發展到了無法挽回的一步。
蕭尋站立在高台上,因體內靈力過於充沛,整個人被籠罩在一層白色霧氣之中。
與他距離不遠的司空兩人早已察覺到了霧氣裡洶湧的靈力,就是關了閥門的海水,在蕭尋體內洶湧澎湃,可這樣絕對不是辦法,再過不久,海水就會徹底衝破他的身體。
司空信死死擰著眉頭,他始終想不明白,蕭尋為何要這麼做,他明明有能力反抗,他卻放仍事情發生到這一步,一手將自己逼上死路。
“你到底想做什麼?”司空信忍不住低聲問道,“在這麼下去,不僅你會死,這些無辜的修士也會因為靈力衰竭而死。”
“什麼……才算無辜?”
良久,那團白色霧氣裡傳來壓抑的喘息聲。
“你是想說,活在這世上的任何人,都不算無辜?”司空業忽然道。
“那謝書辭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