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希遲緩的眨了眨眼。
他的淚水已經被人儘數清理乾淨, 不再有眼淚沁出來。
但是眼淚衝刷過的痕跡仍舊存在著。
純黑的瞳光有些渙散,眼珠上如同蒙著一層薄霧,眼眶四周泛著薄紅。
眼尾還有騎士留下的一道更深的痕跡, 如同一道印在那裡的胎記或是紋身。
也像一片花瓣。
明明是很狼狽的模樣,但在喬希身上並不會給人不好看的感覺,微紅的眼周甚至襯得他水濛濛的眼睛有種彆樣的吸引力。
如同暴雨過後在濕潤的空氣中輕輕顫動著的一顆小樹苗,清棱棱的。
有時候蒙著一層霧氣,是驟雨之後的凝結。
如同落雨海.棠。
艾伯塔也是越到近來才體會到,喬希的眼淚很多。
小鳥死掉了會哭, 被他欺負了會哭,想到不開心的事也會哭, 他並不是一個堅強的小孩。
他是這個世界上嬌氣的小孩。
平時隻是用不在乎、懶惰, 這些可以籠統地解釋一切的東西, 將自己掩蓋起來了。
喬希哭起來也很漂亮。
他似乎很適合這樣的場景, 平時懶散寡淡、仿佛缺少一點生氣的人, 在被情感支配的時候,仿佛被注入了一種異樣的生命力,有種雨夜風雨凋零過後的頹靡,讓人移不開視線。
逼迫清淡的人露出丟盔棄甲的一麵,如同揉開一朵不肯綻開的花,戲弄他極力蜷縮起來的內裡。
並為此感到某種愉悅感。
大約是許多生物共有的劣性根。
在艾伯塔屬於魔物的那部分中, 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這種本能。
魔物比人類更惡劣、更晦暗, 即使他已經算的上是魔物中不會縱容自己的那類, 但依舊沿襲了這一種族特性。
他覺得喬希泛紅的眼角很美, 那種仿佛被什麼禁錮住一樣的身體也可以牽動他的渴求。
但比這些更強烈的, 卻是在看到那些眼淚的時候, 潮水般從心底蔓延出來的鈍痛。
如同冬日降落的暴雪, 雪花紛紛揚揚落下來,很快在枯冷的地麵堆砌成一層厚厚的刺骨的冰寒。
他將喬希的眼淚吻入口中的時候,一同品嘗到的還有其中的苦澀。
苦得他舌根發麻。
自從為了力量改造身體,失去大部分感知和欲.望後,他對品嘗入口的食物的味道基本已經沒有什麼感想。
再說了,魔物本來就是一種不挑食的品種,連同類的殘軀都能啃得下,苦澀的味道對他們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麼需要在意的存在。
但這一次,他卻真實地品位到了“苦澀”這個味道的含義。
那些微冷發苦的東西順著淚水這個載體沁過口腔、劃過喉管,又蔓延到更深的地方。
最後大抵是抵達了他的心臟深處,在其中凝結成一顆小小的淚滴。
伴隨著他那顆魔物的心臟一起跳動,怦怦,怦怦,湧向四肢百骸。
愛真是一樣神奇的存在。
有時候比最甘甜的果子還要甜美,有些時刻卻比最險惡的毒藥還要狠毒。
既能讓他像個傻小子一樣整日任勞任怨地打工,也能輕而易舉地將一個魔王的心碾成碎片。
經由相愛所凝結出的苦澀,輕易地就打敗了所有晦暗的本能。
讓一個天性混沌邪惡的魔王,居然開始懼怕起小小的人類的眼淚。
……
他將喬希的脖頸攬起來一點,指腹在他纖瘦的脖頸上緩緩滑過。
經過後頸微突骨節的時候,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見喬希隻是望著他,不回答,又將聲音放低了一些,問:“好不好?”
不要哭了。
如果一定要哭的話,他希望喬希隻在他的床上哭就可以了。
其餘的時刻,他還是希望小領主能一直驕傲地豎著他的小尾巴,沒有道理也要很蠻橫地對他指指指指點點:“艾伯塔,你今天怎麼好意思隻打六份工?”
他的眼睛會在燦陽的光輝下閃爍著明亮的光芒,被拂去霧氣,變得澄澈清明。
永遠高傲,永遠不會被打碎。
喬希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的尾巴不自覺地甩了甩,頂端的小桃心勾到騎士的褲腳,被勾到褲腳的人還沒怎麼樣,他自己先一個激靈。
小尾巴抖啊抖的,抻直一瞬,又咻的一下把自己的桃心卷起來了。
剛剛被騎士檢查的時候,被翻來覆去地捏了好幾下。
至今還殘留著熱度。
打碎的香氛已經徹底在浴室內揮發開。
是苦橙花的味道。
清淡,纖巧,帶著淡淡的柑橘香味,尾調一段微苦的回甘,在悶濕的浴室中濃鬱得令人產生甜膩的錯覺。
伴隨著冰冷的水汽,沁入人的呼吸肺腑。
像是聽到了很難以理解的話,喬希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如同一個一下子被清空的程序,花了一陣子才找回自己的思維能力,腦袋重新開始轉動。
“……”
喬希覺得自己好像產生了一些幻聽。
他有想過艾伯塔的反應,或許是驚愕,或許是逃開。
或許是另外一些他不敢細想的境況。
但無論是哪一個選項,好像都不應該是現在這樣。
為、為什麼要……?
想到那個字,喬希的思緒泛熱地卡了一下。
哦,他緩慢地回想起上一句。
是在跟他道歉,說弄疼了他的小角和尾巴。
其實也不能說得上疼。
那兩個地方剛生長出來還不到一天的時間,如同一直被嗬護在柔軟泥土中的幼芽,猝不及防來到外界,一時間不適應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不對,這不是重點——
為什麼要因為這個道歉?
……
為什麼?
明明……最奇怪的,不是他身上居然長出了這兩樣東西,居然是一隻魅魔嗎?
其實每個字的含義都很清晰,但喬希純黑的眼眸中流露出些許茫然。
他降落到底處,本以為會摔得粉身碎骨,至少也應當是遍體鱗傷。
結果卻被一團柔軟蓬鬆的毛線團接住了。
他覺得這件事裡麵一定有蹊蹺,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從天而降的禮物呢?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應該清醒一點。
不要理會騎士的花言巧語。
應該敏捷地跳出騎士的懷抱,嚴厲地斥責他,最後再冷酷地將這個窺探到自己秘密的壞東西解決掉。
但……他又被這團毛線團本能地吸引住了注意力,很想先撓一撓再說。
不知道是不是這一瞬間,艾伯塔看著他的目光太過沉靜溫柔,還是將他攬在懷中的這個胸膛太過溫暖,浴室中隨著水汽蔓延開,濕冷的潮氣加劇,隻有隔著衣物依靠的地方,還有分明的熱度傳來。
喬希的忽然覺得腦海中紛雜的那些想法漸次褪去。
雜亂的色彩,被人執起一塊橡皮擦,溫柔的擦拭掉了。
咚咚,咚咚。
是另一個人有力的心跳聲。
此時,他的耳中忽然隻剩下了這一道聲音。
安靜片刻,喬希聽見自己的喉結滾了滾,發出一點細微的吞咽聲,然後說:“是有一點疼。”
微啞的、輕顫的,尾音軟綿綿。
很沒有氣勢的。
是非不分的。
嬌裡嬌氣的。
說:“都怪你。”
艾伯塔的認錯的態度簡直已經刻進本能:“抱歉,是的,都怪我。我太糟糕了,原諒我吧?”
問:“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吧,好不好?”
他又叫了一聲:“……寶寶。”
“轟隆”一下,像是頃刻間爆發了一場微型的火山。
喬希的耳根都熱了起來。
原本在自閉的小尾巴更是“哧溜”一下,繞上了騎士的手腕。
誠實地卷了上去,挨著纏了兩圈,尾巴頂端的小桃心像是想要散熱般晃來晃去。
暴露出主人內心的羞窘。
艾伯塔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油嘴滑舌了?
這、這是什麼稱呼……他又不是幾歲的小孩子!
先前叫的那一聲他還沒反應過來。
現在這一聲,在他完全冷靜下來的時候聽到,頓時威力疊加,連著剛剛沒反應過來的份,都燃燒了起來。
喬希不知道怎麼回事,覺得又生氣又有點害羞。
他一下子全忘了先前各種亂七八糟的心思了,跟個小炮仗似的,瞬間氣呼呼的,覺得艾伯塔這樣子真可恨,不滿道:“你的嘴巴隻知道問話嗎?”
為什麼總是要問來問去的?
不能直接做嗎?
艾伯塔以前也沒有這麼笨啊!
“抱歉,我今天總是在犯錯。原諒我吧。”
艾伯塔發出一聲沉悶的低笑,胸腔微微震顫,連帶著喬希挨近他胸膛的部分也感受到了一場微小的共鳴。
騎士暗金色的碎發被喬希鬨出來的水漬打濕了不少,濕淋淋地貼在額間。雖然形容狼狽,但更凸顯出他容貌的鋒利俊美。深邃的眉眼自上而下垂目看著他,喬希這才發現他的眼睫也很長,隻是那雙眼睛過於幽深,很少會有人注意到這點。
一顆滑落的水滴從他臉頰上落下,落到喬希的眼角,惹得他眨了眨眼。
又被騎士按住拂去。
艾伯塔保持著懷抱喬希的姿勢站起身。
喬希原本是幾乎平躺在他懷中的,他站起來的同時一隻手還扶住喬希的腰,掐著往上提了一段,好讓領主的背部靠在自己臂膀上,腦袋抵在自己下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