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吻實在是很輕。
大概就像一片羽毛、一縷細微的風, 或者是清晨一線穿過縫隙偷跑進來的陽光。
那樣輕柔地落在了殷夜遊的唇上。
輕微得像一場錯覺。
但是殷夜遊知道那不是錯覺。
對於行走在陽光之下的人而言,這或許是很平常的事件, 但對在漆黑中遊蕩流浪許久的怪物而言, 這一點微小如幻覺的溫暖也如烈日般灼燙。
白牧星確實燒暈了,現在完全就是個糊塗鬼。
思維比草履蟲還直線單一。
他自覺已經完成了戀愛必須步驟,就完事大吉, 可以收工。
揪著殷夜遊頭發的手鬆開,身體卸了力氣, 軟綿綿地靠在他肩膀上。
殷夜遊身體僵硬, 敏銳的五感讓他察覺到白牧星落到他肩頭的呼吸,帶著淡淡、暖和的溫度。
因為主人不正確的姿勢, 和空氣交錯發出輕微的聲音。
殷夜遊仍舊傻愣著,僵硬地杵在那裡,像極了一根木頭。
他仿佛一隻有點傻的笨狗, 腦子全用來換體型的那種。
平時雖然經常招惹貓貓想引起它的注意, 但當貓貓真的低下高冷的腦袋, 柔軟又絲滑的皮毛貼過來、靠在他肩頭呼嚕呼嚕地築巢的時候。
反倒不知所措,自己先張著嘴呆住了。
除了落在肩上的呼吸聲,什麼都感知不到。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漫長的,沒有理智也沒有光亮的無儘歲月裡, 所有感知都是黑暗和靜止。哪怕偶爾遇見足以撕裂一切的磁場風暴,對它們而言也隻是黑暗的變形體,並沒什麼大不了的。
於人類而言能夠吞噬一切的風暴眼, 在它們眼中不過是砸落在身上的沙礫, 至多會有些疼痛感, 但遠不足以致命。
它們的種族身上流淌著神的血脈, 即使這被稀釋過不知道多少代的神血, 強度並不足以讓它們破開緯度壁壘脫出此處宇宙,進入更高一層的維度世界。
但它們又確實擁有著一部分神的力量。
——雖然因為血脈過於稀薄,這力量如今隻在寥寥無幾的王族身上有所體。
每層宇宙都有其運行的特定規則,超過維度承受限度的力量在這裡是被排斥的,它們身上的流淌著的屬於上位神明的力量在這個宇宙中就是超出“規則”的部分,並不應該歸屬於這片宇宙。
伊珈。
這是那位母神曾經行走在宇宙中時留下的名字,被古人類口耳相傳,又在文字誕生後記載在幾千年前的典籍中。
後來母神離開這裡,被遺棄的、殘缺的血脈種族便繼承了這個姓名。
與其說是神明的饋贈,倒不如用“詛咒”來形容更恰當一點。
血脈與宇宙意識互相對立,彼此水火不容,以它們的身軀為載體,展開無數場無法被旁人窺探到的戰爭。
每時每刻,它們無法被其餘生物窺探到的身體內部,都會因為這種互斥的力量被攪成碎塊,下一秒又因為強大的自愈能力愈合。
然後循環往複,永不止息。
既被母神遺忘,又不被生地接納。
它們是遊蕩在兩層宇宙夾縫中,流浪的怪物。
混沌、痛苦,渾噩。
如果沒有意外,這就是它們一生的全部寫照了。
而它們之所以宇宙中四處遊蕩,除了它們殘缺的理智並不支持更高級的活動外,也正是為了尋找一生中隻會出現一次的意外。
——求偶期。
遇到命定伴侶的伊珈會發生第二次進化,依據伴侶的種族,它們會自發進行擬態發育,為之後的求偶行為做準備。
神明終究還是給被拋棄的後代留下了一線仁慈,求偶成功的伊珈會藉由和伴侶之間的羈絆,在此間宇宙中建立錨點。
從此被接納。
不用再承受靈魂與□□錯位撕裂的痛苦。
這是它們一生中唯一一次能擺脫蒙昧混沌命運的機會。
不是每隻伊珈都能在終生的找尋中有幸找到自己的命定伴侶。
宇宙那麼遼闊,即使它們有著幾千年的壽命,也很難在這場旅行中找到那個唯一的可能性。
每一個能與伴侶的相遇的伊珈,都是極少數的幸運兒。
……
這時候正是清晨,陽光透過木屋的窗欞直射進來,將屋子裡映照的亮堂堂的。
一點點驅散了滿室黑暗。
傾斜的陽光爬上殷夜遊腳背,帶來微量的熱度。
殷夜遊因為回憶陷入停滯的思維勉強回籠。他當人時間不久,理智還很有限度,常常隻能單線處理事務。
他從窗邊靠著的鏡子中看見自己呆愣的表情和完整的人類身軀,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出了身體過於僵硬外,這次他居然沒有在刺激下展露出不屬於人類的形態。
殷夜遊頓時為這一發現高興起來。
根據最近接收到的傳承記憶,擬態越久,他的狀態就會越穩定。
他剛剛可是被白牧星親了誒,居然把持住了沒有各種部位滿地亂爬。
再過一段時間,想必他即使和白牧星交.尾,也完全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殷夜遊胸腔中盈滿自信。
下一秒。
白牧星剛剛主動親他了!
親他了!
!
好不容易重新啟動的大腦瞬間再次宕機,剛剛不過幾秒鐘的畫麵在他腦海中被放慢、放大地倒帶回去,背景環繞了一個大喇叭,將這條消息在他腦海中循環播放。
那顆盛放在他胸腔中的擬態心臟又開始哐哐哐地一陣跳動,砰砰,砰砰。像是被注入了一管沸騰灼燒的岩漿,隨著每一次收縮和彈動,將熱燙的氣息輸送到他四肢百骸。
他曾經吞噬過一整顆瀕臨爆炸邊緣的星球,一整個星球份量的滾燙無比的岩漿就那麼到了他肚子裡,在破碎的內臟之間混入相斥的兩股力量翻滾攪動,那是他少有的感受到過暖和的時候。
大部分時間,宇宙中的溫度都是很低的,像人類這種沒有鱗甲保護的脆弱生物,如果不做防護地暴露在一些極端寒冷的地方,很快就會被凍成一根冰雕。
當然,到了那時候,實際上窒息會先寒冷一步奪去人類的生命。人類就是這樣一種脆弱的生物。
但那時岩漿在身體裡流動帶來的熱度,卻沒有此時的萬分之一。
他側了側身體,調整位置,在鏡子中看見白牧星靠在他肩膀上的半邊側臉。
略長的烏發在睡夢中散開了,落到臉頰上,將他的側臉遮了大半,隻看得清微翹挺直的鼻尖,一截細膩的下巴,柔軟的唇,被他肩頸上的肌肉擠壓出微微的弧度和肉感。
看起來很好親。
剛剛那個吻發生的太快了,過程也很短暫,甚至稱得上敷衍,他隻記得當時白牧星靠近時的氣息,像他這個人一樣,冷冷清清的。
唯一的印象隻有碰到的部位很軟,很軟,除此之外什麼都來不及品位。
再試一下的話,會有更清晰的感覺吧?
殷夜遊看了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將視線移開。
往下移。
這一下眼睛又黏上去了。
白牧星像是一隻小貓咪那樣,蜷縮著身體靠在他懷裡,即使穿著的隻是寬大沒有任何版型的鬆垮睡衣,也遮不住那截柔軟細韌的腰肢,有些單薄,像是一截柔韌的軟竹,讓人好奇握上去的觸感。
……他剛剛將人抱起來的好像摸到了?
那是什麼感覺來著?
殷夜遊的臉慢慢紅了。
他現在當人是當得越來越熟練了,連毛細血管擴張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因為剛當人不太適應,理智和可以動用的大腦區域都很有限,在此之前,殷夜遊一直將全部精力放在“怎麼追到伴侶”這件事本身,光是這一項已經叫他絞儘腦汁,並沒來得及過多設想過更深入的事。
直到現在——
那個吻仿佛一把小小的鑰匙,霎時便把殷夜遊的思路打開了。
無數信息從腦海深處湧了上來。
他的種族是獨居,但並不代表無法傳承文化,那些無數先輩累積下來的關於生存、繁衍的知識在它誕生之初就已經存在於記憶中,隻等待合適的鑰匙開啟。
就是此時。
他遇到的自己命定的伴侶,發生了第一次親密接觸。
這些知識便自然而然地對他解禁。
年輕的伊珈族被自己腦海中湧現出的新知識驚呆了,他看了看,又看了看……
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很自覺地滿臉通紅地錮住白牧星的腰肢了。
是比他想象中更柔軟、薄韌的觸感。
掌心下的熱度透過薄薄的睡衣傳來。
殷夜遊想起這人異樣的體溫,他還在發燒,瞬間冷靜下來。
他將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廢料打掃乾淨,最終什麼也沒做,隻是小心翼翼地將白牧星扶起來,重新放到床上,調整到最舒適的睡姿,替他蓋好被褥。
陽光已經順著床角爬到枕邊,撫上白牧星的眼角,將他眼下的一小片皮膚映照得白皙近透明。
殷夜遊就在床邊看他。
他個子太高,坐在椅子上很不舒服,就乾脆很沒形象地坐在了地上,一條腿伸直,另一條半曲著,胳膊撐在床沿上。
他待的地方照不到光,就這麼坐在一片深色中,專注地看著白牧星。
一雙銀色的眼瞳亮的驚人,在陰影中像是盛滿一汪瑩瑩的湖水。
他看就看,手上也不老實,像是有多動症一樣。
時不時摸摸白牧星的額頭試試溫度、或者是捏捏他垂在床邊的指尖。
像是惡龍在守著一件屬於自己的寶物,明明知道要小心珍藏,但因為太喜歡了,還是忍不住伸手探腳、翻來覆去地擺弄。
然後又自顧自發呆,不知道想到什麼,臉紅的比白牧星這個發燒病人還厲害。
看上去很像腦子燒壞了。
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起身。
最初因為白牧星發熱的慌張過後,他冷靜下來,仔細感受了一下白牧星的身體狀況,知道他並沒有大礙,才放下心。
他們具有通過觸覺、嗅覺感知其他生物內部情況的能力,再細化利用一下,就能作為合格的健康程度探測儀使用了。
不過真正讓他放下緊張情緒的,還是他從傳承記憶中找出的白牧星會發熱的原因。
命定伴侶和伊珈靠的太近時,如果是弱勢的種族——考慮到這個維度的宇宙中幾乎不存在比它們還強大的物種,這幾乎是必然的——就會因為磁場的影響發生體質進化。
畢竟它們這個種族的壽命即使是普通種也能活上千年,更彆說他這種繼承了母神最原始血脈王族一支了,他早已記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產生的意識。
像人類這樣隻能活一二百年的種族,如果沒有體質進化,對他們而言實在過於短暫。
這同樣是為了求偶進化出的能力。
畢竟它們能真正用得上體內力量的時機並不多,找老婆算是其中的頭等大事。
殷夜遊將窗戶關上,窗簾拉的嚴嚴實實,確保房間內安全且舒適後,才放心走出去。
他還要幫白牧星照料農場、收拾各種雜亂的事務。
——一個合格的伴侶,當然是既能在外狩獵到足夠的食物,在內也能打理好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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