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行夜本能抬起想要觸碰伊芙波娃的手,又在將要觸進光明的前一刻蜷縮修長手指,慢慢放下。
伊芙波娃沒有回頭看一眼,走路帶風。
反倒是武裝士兵認出她來,有些吃驚,但隨後立刻站直敬禮。
“彼得羅夫女士!”
“抱歉,我不知道您在這。”
武裝士兵猶豫著向伊芙波娃身後看了眼:“您……您怎麼會在這裡?”
“補給送達的日期,我記得還是清楚的。”
伊芙波娃一掃之前在祈行夜麵前的活潑乖巧,她推了推黑框眼鏡,音色磁性低沉,咬住重音時,仿佛是民族自帶的危險氣場撲麵而來,是位高權重者對下屬的不滿。
士兵頓時冷汗津津,連忙道歉。
但他想到先前在燈塔外時聽到的異響,還是硬著頭皮問:“閣下,您有沒有在這裡看到其他人?或者……有人脅迫您嗎?”
問題一出,所有隱藏在黑暗角落中的人,全都收緊了心臟。
伊芙波娃卻連猶豫都沒有,冷笑道:“我隻看到你到這裡偷懶。你就是這樣工作的嗎?看來秩序部也要好好整理了。”
士兵瞬間神色惶恐,腿軟到差點跪倒。
他連聲解釋,焦急說自己不是來偷懶,而是燈塔外看到了奇怪的能量動向,懷疑有敵人入侵所以來檢查。
伊芙波娃安靜聽到,擺手冷漠道:“你可以走了。”
“我沒有看見你。”
士兵立刻鬆了一口氣,千恩萬謝。他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連多一秒的停頓都不敢有也不敢回頭。
銀白艙門關閉。
伊芙波娃轉過頭,在明亮的燈光下向祈行夜伸出手,笑容燦爛。
“不是說要進科研所嗎?”
她笑起來時眉眼如星光,仿佛是圖書館裡安靜看書的女孩般可愛:“走吧,我帶你參觀。”
祈行夜一時怔愣,眼神複雜。
伊芙波娃卻眨了眨眼:“福爾摩斯先生,害怕嗎?”
祈行夜:?!
——勝負欲,啟動!
“開玩笑,你見過偵探有害怕的時候嗎?”
他抬手整理好襯衫皺褶,躬身背手邀請,紳士禮優雅:“彼得羅夫小姐,一起?”
伊芙波娃笑著從製服口袋裡勾出通行卡,驗證“滴!”的一聲響後,通往科研所內部的艙門,緩緩開啟。
深邃的銀白色長廊,出現在眾人眼前,一望無際。
祈行夜率先邁開長腿,踏進科研所真正的內部空間。
伊芙波娃歪了歪頭,厚重的黑框眼鏡下,仿佛在笑。
…………
蔡琰為從沒像此刻這樣慶幸,他還多了一門技能傍身。
雖然作為分局局長已經長時間沒有下過一線,但本能還在,勉強讓他從颶風大浪中幸存下來。
海嘯突發,淹沒海上公路時,被關在後備箱裡的蔡琰為幾乎絕望,他落進深海,滿心以為自己要死了。
尤其是那些高度變異的汙染物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將他團團包圍。
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等那些汙染物吃了他,竟然先自行爆裂開來,炸成一團模糊腥臭的血肉。
蔡琰為顧不上驚訝,連忙拚儘全力向海麵上遊去,又被海浪裹挾著,在他百般掙紮之後,終於摸到了岸邊淺灘。
那一刻,蔡琰為熱淚盈眶。
他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爬上岸,就把自己“大”字型扔在沙灘上,疲憊著氣喘籲籲。
卻忽聽不遠處傳來低低笑聲。
“琰為,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你的水性還是不錯,都沒有忘記當年的拿手好菜。”
那聲音令蔡琰為感到無比熟悉。
如果是曾經,他聽到那道聲音的主人這樣親昵的與他憶往昔,一定會感動到恨不得當場灑熱血。
可現在,他卻隻是冷笑著扭過頭:“林局長。”
“林不之,公務繁忙,你怎麼會在這?”
蔡琰為笑得譏諷:“怎麼,看到你的心愛嫡係要死了,終於忍不住從京城滾出來了?這麼難以請動的大人物,也會在意商南明的死活啊。”
林不之長身鶴立於安靜月光之下。
潮汐輕柔拍擊沙灘,一層層卷起的浪花仿佛是花圃中的繁花,溫柔又安靜。
暴烈的海洋,也溫馴在林不之腳邊。
他穿著一身筆挺中山裝,碎發攏起梳到腦後,清晰的露出他俊秀沉穩的五官。
歲月總不忍心苛待美人,不願褪色他的光華。
即便一十年過去,蔡琰為已經平添皺紋年紀見長,可林不之,卻依舊是當年他們初相識的那樣俊美無儔,甚至那眉眼間,隻有被歲月厚待的沉穩成熟,如酒般醇厚芬芳。
隻是青年時的意氣風發,全都沉澱成了溫潤深邃的柔和,如皎潔月光,泠泠流淌。
林不之居高臨下看著一身狼狽的蔡琰為,眸光悲憫,如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神祇。
看蔡琰為掙紮,沉淪,無能狂怒。
最後卻還是不得不落在他的掌心裡。
蔡琰為看著這樣的林不之,笑著笑著,卻像是忽然從林不之的眼神裡意識到了什麼,笑容消失,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他臉皮抖動著目露驚恐,不可置信:“你已經知道了?”
“在今天之前,你就已經知道我在建科研所了嗎!是不是,林不之!”
蔡琰為目露猙獰:“回答我,你這麼多年,是不是一直都在看我的笑話?!”
看他愚蠢的掙紮試圖奪權,卻到底還是翻不過五指山,戲耍小醜一般。
“你怎麼會這樣想?”
林不之驚訝又失落:“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樣的形象嗎?琰為,我以為,我們是可以並肩作戰的同僚。”
那受傷的神情不似作偽。
如一盆冷水潑下,熄滅了蔡琰為升騰的怒意。
他遲疑著看著林不之,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平心而論,蔡琰為是敬佩林不之的。哪怕林不之錯誤的任用了商南明,他也隻覺得更多是商南明用詭計蒙蔽了林不之的雙眼,讓林不之錯誤選擇了商南明,而不是他。
蔡琰為的計劃裡,隻是用成功拿出成果的科研所,向林不之證明自己的價值,撥亂反正,終止商南明的錯誤任命。
卻從沒有想過真正傷害林不之。哪怕是懷疑他。
一十年前,當調查局還是一個臨時組建的小小調查小組時,年輕的林不之就帶著那樣一個東拚西湊的草台班子,超乎所有人意料的超額完成任務,在國內還沒有認識到汙染到底是什麼的時候,就已經逐漸讓調查小組走上了正軌。
蔡琰為敬佩那樣果斷高明的林不之,他知道自己永遠做不到林不之的程度,也從來都心甘情願追隨他。
為他衝鋒陷陣,為他奪取勝利。
“既然你那樣重視我,為什麼又要無視我,把我發配到南方分局?”
蔡琰為痛苦到顫抖:“士可死不可辱。讓我眼睜睜看著商南明那個黃毛小兒爬到我頭上?你倒不如殺了我更痛快!”
林不之仿佛一聲輕歎。
他緩步走過來,慢慢蹲下身,背對著月光注視著蔡琰為的目光柔和,那雙沉澱著歲月與死亡的眼眸中,仿佛倒映著海洋與天空,月光在其中流淌燦爛如銀河。
“怎麼會讓你死呢?琰為。”
林不之笑得柔和:“調查局需要你的存在,琰為,你是很重要的人。”
蔡琰為怔住。
他仰頭,屏息看著林不之眼眸中自己的倒影。
哪怕之前已經撕破了臉,自己的野心徹底暴露在調查局麵前,惡劣影響已經罪不可恕。可就在那一刻,他還是不由產生了幻覺——林不之,需要他。他心目中唯一能領導汙染樞紐的存在,需要他。
哪怕經曆過所有的狼狽和不愉快,可他依舊願意為林不之衝鋒陷陣。
即便林不之現在讓他去死,他也甘願。
可林不之微微俯身,遮去了照耀在蔡琰為身上的月光。
“但調查局,更需要商南明。”
蔡琰為重重愣住。
剛剛重新溫熱的血液,都在疾速冷卻。
他聽到林不之說——“沒有南明,就沒有調查局,科研院就更是不會存在。商南明,是汙染的基礎,是承載一切的大地。”
“琰為,一個組織中,需要形形色色的人。有正直的,也就需要圓滑的,有指揮方向發號施令的,也要能執行命令的。隻有足夠多不同形狀的積木,才能最終壘成組織的大廈。各人各務,缺一不可。”
林不之的聲音依舊溫柔,可在蔡琰為聽來,卻如魔鬼嘶聲。
他修長乾淨的手指落在蔡琰為的發頂,溫柔的為他攏去額前濕發,眼神悲憫。
“琰為,我唯一沒有算到的……就是你竟然會愚蠢至此。”
“我當然需要你,不然早在你與南明起爭端時,你就應該被踢出調查局。甚至如果你沒有和南明鬨到那般地步,也不會為自己找到南方分局的結果。”
“可是。”
林不之唇邊的笑容漸冷:“你不應該,愚蠢到與銜尾蛇做交易,為虎作倀。”
海風吹過,蔡琰為一陣陣發冷。
他近距離看著林不之,卻渾身濕冷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
“你到底……”
蔡琰為張了張嘴,幾次嘗試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舌頭:“你到底,什麼時候知道的?”
所以一直以來,他準備的複仇大計,都隻是林不之眼中的跳梁小醜嗎?
“雲省山林案的時候。”
林不之的眼眸失了笑意,冰冷刺骨:“T國資.本財團將雲省山林當做實驗室埋屍地的事,你並非一無所知,對嗎?蔡琰為。”
引起林不之警覺的,是蔡琰為對汙染案件的壓製。
就算商南明在雲省十萬大山中失聯,特殊長官失蹤這樣的事情,蔡琰為都按兵不動,拒絕派人援助,甚至沒有及時向調查局總部彙報。
可笑,明明有南方分局,可最終傳回消息的,卻是靠著祈行夜的民間朋友們。
那一刻開始,林不之就意識到——蔡琰為,爛掉了。
雖然蔡琰為對此的解釋,是機動6隊水平不夠,不想讓自己人白白送死。
可林不之卻知道:蔡琰為,很可能與T國資.本財團有合作。
不……T國資.本財團身後是大洋科技,而大洋後麵,是遠洋集團尼爾·漢克。
蔡琰為的真正合作對象,是銜尾蛇。
就連蔡琰為都被唐納德欺騙,蒙在鼓裡。林不之卻先他一步猜出了真相。
林不之卻什麼都沒有做,而是隱匿在黑暗中,無聲觀察,伺機而動。
蔡琰為愕然:“你既然知道,那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從你愚蠢到不可救藥時,就已經失去身為調查官的榮光了。你唯一僅剩的價值,是作為魚餌,引出真正的大魚。”
林不之麵無表情時,冷冽鋒利得難以直視。
隱匿在尼爾·漢克身後的那位先生,比任何人藏得都要深,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陸晴舟僅僅剛起了一個背叛的苗頭,就立刻被那位先生安排的狙擊手一槍爆頭,沒有讓他向祈行夜多說一個字。
但就算再謹慎的人,也有一個不得不出息的場合。
——勝利前夕。
林不之知道蔡琰為的愚蠢行為時,對於科研所項目來說,想要阻止已經太遲了。
就算殺了蔡琰為,也不過是讓己方損失一枚已經翻明的棋子。到時候那位先生再派來暗棋,再費時費力尋找暗棋的身份,還不如乾脆留著蔡琰為,用以觀察那位先生的動向。
於是林不之將計就計,約束了蔡琰為所有權限,卻又暗中監視他的動向,用以預測那位先生在國內的動向。
事到如今,林不之對那位先生的身份,已經有所猜測。
而指明了科研所真相的蔡琰為,也失去了最後的價值。
“你果然……還是當年那個讓我心服口服,心甘情願追隨的林不之,林組長。”
蔡琰為滾了滾喉結,無聲苦笑:“所以這次來,是想要親自送我上路嗎?畢竟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林局長,打算在殺了我之前,最後來見我一麵,讓我死得明白嗎?”
“怎麼會。”
林不之的聲音依舊磁性柔和,仿佛是在陽光中侍弄花草打理花圃的溫柔鄰家。哪怕他剛剛驚駭得蔡琰為身心俱裂。
“我們又不是□□,怎麼會搞殺人那一套。”
林不之連譴責都是溫柔的,帶著笑意:“你想到哪去了。”
“我是來接你回去的。”
他伸出手,將力竭的蔡琰為從海灘上拽起,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肩膀上。
還不忘拂落蔡琰為身上的沙礫。
“調查局那些年輕的孩子們,又何嘗不是年輕時候的你?琰為,你忍心看他們為你一時之念買單,甚至送死嗎?”
林不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幫幫他們吧,就當是幫助一十年前的你自己。”
“把你知道的有關銜尾蛇計劃的一切說給我,告訴我,我要麵對的……世界要麵對的,是怎樣的敵人。”
蔡琰為眼神複雜。
就算幾分鐘前,他才在心中賭咒發誓,一定要讓林不之後悔他對自己做的一切,讓林不之痛哭流涕,感受和他一樣的痛苦。可現在,他卻依舊心神動蕩。
林不之僅僅一個眼神,就足以摧毀蔡琰為十年執念。
“局長。”
蔡琰為聲音哽咽,眼圈赤紅:“我們為什麼會走到如今的地步?一十年前,我們說好了的,要一起守衛生命。可為什麼,商南明要出現?”
林不之不語,微笑著靜靜看著他。
就已經讓蔡琰為涕泗橫流,哭得滿臉是淚的狼狽。
常年身居高位,威儀深重的分局長,在林不之眼前,卻依舊還是一十年前的模樣,從未放下過對林不之的尊崇敬意。
“關於唐納德,我知道的不多。”
蔡琰為擦去眼淚,嘶啞卻鄭重道:“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告訴林局長。”
林不之緩緩勾起唇角。
“走吧。”
他帶著蔡琰為轉身,向遠離海洋的方向走去,在沙灘上不急不緩的留下一連串腳印。
附近海域已經隨著兩個世界的通道相連,而被大量汙染。
林不之是純粹的人類,無法長時間與汙染接觸。
在兩人離開的路上,蔡琰為低低絮語,如他所承諾的那樣,將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林不之。
局長守衛小隊就等在沙灘外的公路上,黑色車隊沉默駐守,像忠心耿耿的騎士。
遠遠看到林不之兩人的身影,守衛立刻拉開車門,站在車門旁安靜而警惕四周,等待著林不之。
蔡琰為看著局長守衛們,心中一時酸澀。
他本來,也應該是其中一員的,他對林不之的忠心遠勝任何人。可是,商南明毀了這一切。
“局長。”
蔡琰為停頓下腳步,轉身握住林不之的手,鄭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