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熟悉麵孔而帶來的衝擊,使祈行夜短暫的愣了下。
但他很快意識到,並不僅是委托人和同事。
還有另外四個被汙染的倒黴蛋偵探。
以及,醫院裡的醫護,病人,家屬……
他們身上的衣服,昭示身份。
越來越多的身影顯現,從黑暗深處搖搖晃晃,遲緩走向祈行夜。
所有被汙染的人,都在這裡。
或者更準確——他們的皮肉,在這裡。
行屍走肉。
沒了血管和骨骼,隻剩一具軟塌塌皮囊,被血線填滿空蕩胸膛,支撐行走。
既然汙染後被舍棄的“邊角料”在此,那餘大也在附近。
祈行夜喉結滾動,直視最前方的委托人和同事。
他身後就是電梯,轉身就可以逃跑。但他卻堅定向前邁開一步。
“你死亡的原因。”
祈行夜低聲向客人道:“我想,我找到了。”
“你說的沒錯,怪物真實存在,它們在威脅我們的安全。但是,我一個人無法保護所有人。”
他如此誠懇:“你願意幫我一起嗎?讓更多的人被保護,不再遭受你曾麵對的痛苦。”
本應該已經死亡的客人,卻聽懂了一樣晃了晃,頓住腳步。
所有皮肉都在血線的支撐下繼續向前,呆滯遲緩的逐漸將祈行夜兩人圍困其中。
隻有客人。
他站在滿地血汙的黑暗裡,越過一具具皮囊看向祈行夜,空洞黯淡的眼珠重新有了光。
商南明皺眉,不讚同祈行夜試圖軟化說服汙染物的行為。但他不介意留給祈行夜嘗試的機會。
他有把握和能力兜底祈行夜可能的錯誤。
“祈……”
那聲音比剛出生的貓大不了多少。
嘶啞,虛弱,被血線如蚯蚓翻滾的聲音淹沒。
卻還是被祈行夜捕捉。
他上前一步,趁熱打鐵:“你說的網站,發給我的影像資料我都看過了。你說的沒錯!你找對了方向。”
假的,早就失效了。但對方需要被肯定重要性,激發動力。
客人果然有反應。
沒了骨骼支撐的皮肉,努力伸向祈行夜。他渾濁的眼球裡,重新有了光亮。
異化的聲帶無法讓他正常說話,即便掙紮也隻有含混不清的“嗬嗬”氣音,叫出祈行夜的名字似乎已經到了極限。
“現在能幫我的,隻有你。”
祈行夜果斷又推了一把:“沒有你不行!”
人需要被肯定。
被賦予重要性所帶來的責任感,成為客人超越死亡的動力。
客人果然更加激動,青灰死氣的臉急得亂顫,試圖向祈行夜說什麼。
祈行夜篤定,對方絕對知道有關於汙染源的事。
客人死亡之前,他被汙染的虛影就已經出現在偵探社的鏡子裡,對方是第一批最近距離接觸汙染源的,形同小汙染源。即便“死亡”,也存留部分意識,沒有徹底被餘大控製。
客人也不負所望,說不了話,就用肢體語言。他努力抬起手,指向黑暗中某一方向。
祈行夜順勢看去,腦海中的設計圖紙迅速對照。
那正是幾個冷庫之一。
“你找我父親。”
空洞死寂的聲音忽然在黑暗中響起。
祈行夜一悚。
商南明也迅速拔槍直指。
無神的眼睛平靜向祈行夜望來,卻對商南明視若無睹。
餘大的孩子,客人的同事,汙染案CB0739確定汙染源後第一位受害者,
就安靜站在不遠處的黑暗中,透明而時隱時現,像鬼魂。
他不說話時,與汙染融為一體,就連商南明也沒發現。
祈行夜錯愕,下意識看向一旁。
他剛剛才看到餘大孩子在客人身邊,怎麼……
下一秒,客人旁邊那具血肉皮囊,像太陽下融化的冰淇淋一般,迅速坍塌,化作無數血線橫流。
其他人尚有皮囊,餘大的孩子卻連血肉都不存在,全部是由汙染物構成。
——他被父親生生撕碎吞吃,早已與汙染不可分割,哪裡還來的血肉?
“我父親想要逃避殺死我的事實,所以做了個假人,好像隻要這樣,他就沒有錯處,可以被原諒。”
虛影嘲諷一笑:“這個懦夫,從很多年前到現在,一直都是如此。”
“你父親不是故意傷害你。”
祈行夜溫言:“他隻是……他被汙染,無法用正確的思維思考。他很在乎你。”
“是在乎我,還是更在乎他自己?”
虛影漠然,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的情況:“我以為我終於能逃離那個家,沒想到還是因為他,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他嘲諷反問:“如果你父親傷害你,把你變成怪物,你怎麼想?原諒他說他做的真棒?”
祈行夜一時無言。
商南明的手指始終沒有離開扳機,視線如鷹死死盯住虛影。隻要它稍有異動,就會迎來特製子彈。
他很清楚,那不是鬼,是由汙染粒子構成的二重影。
它有理智,也因此比單純的汙染物更加危險。最關鍵的是,它已經完全被汙染,從意識到血肉,都是另外一個“種族”。
吞噬和毀壞,是汙染的本能。
商南明從未對汙染的“人性”寄予期待。
客人“嗬嗬”焦急氣音打破僵持。
虛影回神:“我同事說起過你。在他死後,你還在堅持幫他。”
“祈行夜偵探,我……我知道這很奇怪。但是,你能也幫我嗎?”
祈行夜蹙眉,隨即應聲:“說說看?”
“我想拜托你,殺了我的父親。”
話一出口,所有視線都看向虛影。
甚至那些被血線支撐的皮囊。
汙染粒子在流動,聚集,像被關在網中躁動不安的螢火蟲。它們想要逃離虛影回報汙染源餘大。
但虛影早有預料。
於是本應該圍攻殺死祈行夜兩人的皮囊被硬生生定在原地,從被餘大支配,變成了被虛影掌控。
祈行夜微不可察皺眉。
虛影對汙染同樣具有高度掌控,比客人的汙染程度,更高。按照調查局的判斷標準,虛影甚至與一半的汙染源相當。餘大吞吃了他之後,他也獲得了餘大的一部分。
不論怨恨父親的孩子是否願意……他與父親,已經不可分割。
像融成一團的陶泥。
“如果你願意幫我,偵探,我確保你和你愛人可以活著離開,我不會為難你。”
虛影有意向祈行夜展示力量:“我父親想要殺死你們,我沒有興趣。我確實可以操縱這些顆粒,但我想殺的,隻有我父親一人。他是一切悲劇的源頭,不論是對我,還是你們。”
祈行夜嗆了口氣:“同事,不是愛人!”
“你對你父親多有怨恨。”
他眼神複雜:“餘先生,在我做決定之前,能問清楚原因嗎?”
虛影神情怔愣,卻一片平淡,並不像汙染源餘大“惡”麵猙獰具有攻擊性。
還能從這張臉上隱約看出生前的踏實朝氣。
他出生在最普通的家庭裡,但是父親踏實肯乾,母親溫柔慈愛,雖
然物質不豐富,但也幸福。
隻是偶爾,他會聽到母親躲避一旁的咳嗽聲。他很擔心,哭鬨讓母親去醫院。
母親笑著點頭。但他躲在屋外,卻聽到父母的對話。
‘檢查一次要一千多呢,太貴了,隔壁嬸子的土方就行,不用這麼浪費錢。’
母親說:‘之前的工錢還欠著沒給你結,娃下個月的書費,家裡的柴米油鹽,媽吃藥的錢,恨不得掰兩半用。哪能敗家?’
他焦急想哭,拚命希望父親能勸。
可父親卻歎氣:‘也是。’然後就此翻過,好像從沒發生過。
他試過抗.議,但人小言輕,無人在意。連隔壁嬸子都搖頭說他“太小不懂事”。
直到母親昏倒在廠裡,被工友送去醫院。檢查的結果,要手術。
沒錢吃藥治病,母親日漸衰弱。彆的病人有家屬陪護,他的母親卻孤零零一人,等他放學後急匆匆跑來探望。即便他帶來的晚飯隻是饅頭鹹菜,在其他人飯菜飄香中令他愧疚自卑,但母親毫不在意,隻笑著囑咐他要好好學習,給父親分憂。
可父親……父親一次都沒有來過!
直到母親死亡。
因為沒錢,他們甚至無法帶走母親安葬。
他在停屍間嚎啕大哭,幾乎哭暈過去。母親在他懷裡逐漸冰冷,蒼白,毫無生氣。那感受,他一輩子都不能忘。
父親匆匆遲來,他眼眶通紅,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同齡孩子在父母身邊撒嬌,因為遊戲電視或一個玩具而鬨脾氣的時候,他卻已經太早承擔了死亡,見識了生活的苦痛。
好心的同學聽說他喪母,於是大加宣傳,讓大家多關心他。
卻不知那自以為好心的關懷,對他而言是二次傷害。還未愈合的傷口,被血淋淋扒開給所有人看。
也有好奇的學生湊過來問:‘你媽真的死了嗎?’
‘死是什麼樣的?真酷。’、‘真羨慕你,沒人嘮叨不讓你看電視,我媽要是也死了就好了。’、‘那你不就是沒媽的野孩子了嗎?’種種問題,層次不窮。
他是供人參觀,滿足他人好奇心或同情需要的猴子。
得到答案的人心滿意足,不會在意他有多痛。
更有頑皮的拿他取樂,編成順口溜在學校傳唱。他人母親的死亡,隻是有趣的見聞。
他忍無可忍,和取笑母親的小混混們打架。
父親被找來。
他鼻青臉腫,滿腹委屈。但父親略過他徑直走向老師,點頭哈腰的道歉,求老師不要開除他,孩子還要上學,得有未來。
父親說儘了好話,卑微又懦弱。
刺痛他的眼,血液漸冷。
於是他知道,他是沒有人愛的野孩子了。
不會有人給他撐腰。
“你看,他就是這樣的父親,丈夫,兒子。”
虛影垂頭,笑得諷刺:“他本應該愛護的人,一個都沒留住!一個都沒有!怎麼敢說他是好父親?”
祈行夜沉默。
半晌,他輕歎:“所以,你現在想殺了他,是因為他不是好父親?”
虛影卻遲疑了。
“……不。”
“是因為,他‘活著’,就有更多人死。”
祈行夜驚訝注視中,虛影苦笑:“我供職於科技公司。偶爾,也會在瀏覽網站時,看到些怪東西。”
“我知道,我父親和我,都不是‘人’了。我們是吃人的怪物,和那些外國視頻裡一樣,會殺更多人。”
客人並非在“怪物幻覺”之後,才開始搜集汙染相關訊息。
他發給祈行夜的上百條消息裡,很多都是之前就被他關注且
感興趣的。
沒有絕對安全的訊息。
隻要存在,必定留下痕跡。而客人和同事,剛好有能力發現痕跡,得知零星線索。
當看到餘大,兩人意識到,那就是“汙染”。
汙染真的存在!不是電影特效,不是獵奇視頻。那些零碎片段,是真的!
但已經太晚了。
“偵探,從我媽病死之後,我就沒真正開心過。”
虛影說:“我對這世界沒有貢獻,世界對我也沒有意義。我媽死的時候,我的世界就死了。”
“所以,讓我在死後,真正為世界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吧。”
他平靜垂眸:“我不想變成怪物,偵探。最起碼在我的訃告上,我想以人的身份死去。”
祈行夜喉間酸澀,一時難言。
他滾了滾喉結,鄭重點頭:“好,我幫你。”
虛影鬆了口氣,笑了。
眼裡有光。
“他和我奶奶都在停屍間,那裡是我媽死後的屍體存放處,也是他最後見到我媽的地方。”
虛影在前帶路。
有他在,滿地血線都自覺分列兩側,如摩西分海,那些皮囊矗立黑暗,卻隻能轉頭目送祈行夜一行人離開,被壓製無法動彈。
汙染源對汙染的控製。
完全由汙染粒子組成的虛影,相當於絕對高濃度汙染,除了真正的汙染源餘大,其餘都無法超過他。
“還有。”
虛影忽然停步,平靜看向祈行夜:“偵探你是不是以為,我是鐵石心腸的壞孩子?”
“可事實上,我嘗試過和好。不止一次。”
餘大一路打聽,得知孩子工作的地址,躲在花壇後注視。
可如果他晚一點轉身,就會發現孩子已經發現了他,並大跨步走來。城市車水馬龍太喧囂,淹沒了鼓起勇氣顫聲喊出來的“爸!”
工地烈日,孩子偷著給工頭塞了把錢,隻讓工頭說這是多給餘大的工錢。他仰頭,父親在百米的腳手架上太高,他甚至看不清父親的臉。
餘大收工回倉庫的路上,孩子錯愕看著他拖著疲憊身軀走過,比印象中蒼老太多,已經是個小老頭了。他鼻子一酸,想要追上去,但紅綠燈亮得太快,匆匆下班的人們阻隔路線。
一條街,隔生死。
再見時父親已經不是父親,而是怪物。
被活生生撕碎有多疼?
徹骨難忘。
“可是我們都錯過了。”
虛影提起生前事,神情輕快,像是在說彆人的事:“這大抵,就是命運吧。”
“年輕時不認命,以為刻苦讀書就能改變世界。到最後,也隻是……”
他輕笑:“能保護世界一點,哪怕一點,也難如登天。一命二運,懂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祈行夜眸光雜亂,卻沒有接話,走在虛影身邊沉默無言。
對方不是真的需要他的答案。隻是,太久沒有人聽對方說話了,說起父親,家庭和人生有多苦。
生前總覺和誰說都不合適,死後,倒是有機會一吐為快。
當祈行夜想,他可以是最好的傾聽者。
而在虛影的保駕護航下,祈行夜和商南明也得以平安穿行過黑暗,從層層骸骨皮囊中走過,踏過滿地血汙,直指向汙染源。
汙染計數器劇烈震動提醒,汙染指數短時間內迅速爆表。
那是汙染最中心,整個汙染範圍內濃度最高也最危險之處。
商南明眉頭微蹙,臉色疾速灰敗,本就冷白的麵容更加蒼白如紙。
但他手中的武器,沉穩而紋絲不動,指向虛影背後。隻要對方異動,他隨時開槍。
祈行夜側眸,無聲關切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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