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平靜的空間突然間暴起,所有濃霧都被向同一個方向反狂卷而去,就連祈行夜和商南明也被颶風裹挾著拖入其中,無法掙脫龍卷風的力量。

像自然災難麵前的人類,渺小,無法抵抗。

祈行夜唯一來得及做的事情,就是死死拽住商南明的手臂,不至於讓兩人失散。

而濃霧從最遠方一直存在卻無法抵達的黑點開始,迅速向祈行夜兩人所之處染上黑色,眨眼之間,便已至身前。

本來縹緲但乾淨的濃霧,也變成了散發著潮濕氣味的黑色淤泥,像剛從下水道打撈出來的一般,粘稠而鋪天蓋地。

祈行夜翻了個白眼,捂著唇大聲問商南明:“這是怎麼,打不過我就來陰的是嗎?想惡心死我?”

商南明:“你高看汙染物了,它沒有那個腦子。”

黑色粘液向他們湧來,幾似乎下一秒就會將他們徹底吞噬。

祈行夜一驚,趕緊抬手抱住商南明的腰身,慣性帶著旋身而過,兩人互換了位置。他緊緊將商南明保護在自己懷中,而自己的後背衝向淤泥撲過來的方向,擋在第一線。

商南明眼眸微微睜大。

隨即平靜問:“祈行夜?”

祈行夜咧開笑容:“我不會被汙染,商大官人你就不一樣了。防護服,有上限的吧?”

他笑眯眯,甚至惡向膽邊生,伸手捧住商南明的臉:“小商商~感動嗎?”

商南明麵無表情,拿開他的手:“嗬。滾。”

祈行夜一張俊容上笑意不減,但心臟卻微微沉了下去。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所看到的所有不論是濃霧還是淤泥,其實都不過是汙染粒子的聚合體,他們所在的二維世界,實際上就是這次汙染案件中所有汙染物的集合。

失去了個體的概念,所有人被汙染之後,逐漸融化,屬於人的部分有可能還留在現實世界中,但已經被汙染吞噬的那一部分,則會形成“牆壁”,變成裹挾他們的二維世界。

二維世界裡不知時間流速,空間的概念更是被完全模糊,讓人偶爾會忽然間生出錯覺,覺得自己在這裡並非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而是“紙片”。

有一種想要與這個世界融為一體的衝動。

但祈行夜知道,他會清晰的以旁觀者視角認出這些都是錯覺,是因為他本身無法被汙染,因此得以在二維世界保持清醒和獨立的個體。

可,商南明怎麼辦?

僅僅隻憑借著一件防護服,究竟能拖延到什麼程度?沒有任何承諾說是還有多久就能離開二維世界,這漫長不知儘頭的時間裡,商南明還能維持神智多久?

祈行夜不知道。

但,他絕不會讓自己的搭檔被汙染。

剛剛還平靜的二維世界,此時卻像是海上暴風雨中起伏跌宕的一葉扁舟,脆弱得好像隨時都會被拍擊過來的浪頭打翻。

不知何時會來的汙染和死亡,如達摩克利斯之劍,等待是最為令人心焦的折磨。

祈行夜神情微肅,沉吟著問:“商長官,你覺得……有沒有可能,外界出現了變動?”

“汙染物的數量,在增多。並且被激怒了。”

就在他們從明鏡台的辦公室離開之後。

從被牆壁吞噬到現在,他們所有獲知的外界消息,都來源於與明鏡台和楓映堂的匆匆相逢。

但現在,祈行夜卻開始懷疑,是否在那之後外界又出了什麼變故,使得汙染物的數量和強度都在增強,墮化的程度也更深,因此使得他們所身處的這堆聚合物,更加狂暴,由輕緩的濃霧,到沉重汙臭的淤泥。

“商長官。”

祈行夜舔了舔唇瓣,聲線嚴肅:“你的防護服還能支

撐多久?”

被汙泥覆蓋的昏暗光線下,那張俊容鋒利而沉穩。

褪去了笑意,令人心驚的鋒芒。卻也更加可靠,仿佛隻要看到他,一切就會轉危為安。

商南明在汙泥的衝擊下穩住身形,垂下眼睫,靜靜看著毫不猶豫擋在自己身前的祈行夜。

他頓了頓,才道:“不清楚。”

祈行夜皺眉。

商南明指了指自己的腕表,淡淡道:“從進入牆壁開始,時間就停了。防護服的剩餘有效期,無法準確獲知。”

不僅是防護服。

還有阻斷劑,汙染計數器……這些調查官常備的隨身裝備,在這裡都因為過曝而失效。

……最糟糕,最不想看到的局麵發生了。

這意味著一旦商南明被汙染,甚至會跳過微汙染階段,直達汙染並開始墮化,連搶救的時間都不會有。

祈行夜抿了抿唇,眉眼陰沉了下來。

他沒有再問,隻是將商南明扯到自己身後,淡淡道:“躲著。”

“我個高,天塌下來先砸我。”

說著,祈行夜已經嘗試著從一片汙泥中尋找出可能的方向,試圖確定出能夠躲避淤泥的方法。

商南明愣了下,隨即,微微彎起唇角。

“如果以身高來論,似乎,應該是我?”

“閉嘴。這種時候就不能讓讓我嗎?”

“好。”

龍卷風仍舊在繼續,沒有停歇的猛烈吹刮,落在皮膚上都細細密密的疼痛,像下刀片一樣。

祈行夜更是覺得自己眼前逐漸出現了幻覺。

他看到商南明在自己麵前倒下,看到黑色逐漸籠罩商南明,在死亡,在痛苦掙紮,在融化,變成汙染物……可在身側的溫度卻每每總是在他驚慌的時候,將他拽回真實。

告訴他——不過是幻覺。

我在。我一直在。

祈行夜定了定心神,重新揚起一個燦爛笑容,感慨:“簡直像是在滾筒洗衣機裡啊,翻翻卷卷的。”

“還是沒有停止鍵的那種。”

商南明卻站定了腳步。

被猛地拉住無法向前的祈行夜:“?”

“怎麼了?”

他納悶問。

商南明揚了揚下頷,示意他看向遠處的淤泥後麵:“有人。”

祈行夜:“?除了你和我之外,還有人能在汙染裡活著嗎?這牆壁吃人都不嚼直接吞咽?”

他這樣說著,但還是跟著商南明的視線看過去。

一道顯得格外壯實的人形輪廓,從淤泥的黑色中隱約顯露出來,甚至在微弱的光亮中,折射著光芒。

祈行夜眯了眯眼,遲疑著問商南明:“你覺不覺得,那人,特彆眼熟?”

商南明觀察了片刻,然後才平靜回道:“確實。”

祈行夜:“草!該不會是熟人吧?誰這麼倒黴被吃了??”

他之前倒是覺得自己看見了人影,但那剛好是風暴驟起的時刻,兵荒馬亂中沒有時間去管,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普通人怎麼可能在汙染造成的二維世界裡存活?隻可能是汙染聚合體自己搞出來的汙染物吧。

但現在有了商南明的肯定,祈行夜倒是確定了,剛剛並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真實有一個人存在。

——雖然不知道是死是活。

祈行夜隻思考了兩秒鐘,就立刻決定向那個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認識的,會讓他如此熟悉,並且還這麼倒黴會被牆壁吃了的……怎麼聽都像是在說李龜龜啊!

“龜!老龜啊!”

祈行夜歡呼著衝了過去。

二維世界裡缺乏空間的

概念,那人形看起來遠在天邊,但當祈行夜打定主意靠近的時候,卻又得以很快接近。

讓他在擔憂著李龜龜的狀況時,又同時有些新奇,頗有些穿著宇航服在太空漫步的輕巧感。

直到他靠近。

失去了一部分淤泥的遮擋之後,祈行夜才得以看清楚,那並不是李龜龜熟悉的臉。

而是,特殊工作人員的生化服。

明黃色生化服的外表已經被淤泥糊了滿滿一層,不再醒目,仿佛已經和汙染融為一體。

沉重而充滿氣體的生化服鼓鼓囊囊的飄在黑色中,倒真的像一個行走在月球上的宇航員。

祈行夜趕緊將那生化服拽住,不讓它再跟隨著龍卷風到處搖擺,然後擦去生化服密閉頭盔上的汙泥,查看裡麵的人的情況。

是一張不認識的臉。

生化服裡麵的人已經陷入昏迷,無知無覺,像墜入太空的黑暗和安靜,孤獨的等待死亡。

卻被祈行夜撿了回來。

在死亡的那道門上,被緊緊拽住。

祈行夜試著喊了對方幾聲,對方都始終沒有反應,好像睡過去了。

“…………”

他憤憤:“不許睡!沒看到我都在工作嗎,不許摸魚!”

劇烈搖晃之下,生化服裡的人即便是在黑沉的睡夢中,也逐漸意識到了不對勁,慢慢睜開眼睛,透過頭盔迷蒙的向外看去。

然後他就看到了兩張紙。

“…………”

生化服:“???”

他驚恐:“什麼情況?為什麼是紙片人!”

失去了立體感,隻剩下二維,變成了一張薄薄沒有厚度的紙片。

祈行夜:“……禮貌你嗎?”

他向生化服揮了揮手,比了耶問他這是幾。

生化服不明所以,但誠實:“二。”

祈行夜遺憾搖頭:“沒救了,等死吧——這是五。”

生化服:“!!!”

這次是真的清醒了。

被嚇得。

祈行夜笑眯眯:“騙你的,是二。”

生化服怨念的看著他,似乎在控訴他的捉弄。

但在越過祈行夜,看清站在他身後黑暗下的商南明時,生化服還是立刻就認了出來。

特殊長官商南明。

他立刻嚴肅了麵孔,抬手向商南明敬了個禮:“長官!”

商南明平靜點頭:“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還記得住嗎?”

生化服遲疑了一下。

當商南明問起時,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的記憶……像是受損的磁盤,無法重新讀取,隻剩下滋滋啦啦的白噪音,大腦裡一片空白。

來處,歸途,一無所知。

祈行夜無聲卻細密的在觀察著他的表情,隨即意識到了什麼:“你是從汙染現場來的?”

生化服茫然,然後遲疑著點了點頭:“……可能?”

“與搬屍工有關嗎?算命先生的商鋪?”

“亮子?”

“亮子家,對嗎?”

問題排查之下,祈行夜很快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雖然生化服自己記不清了,但祈行夜卻猜測出來,他是在汙染現場——也就是亮子家,被牆壁吞噬。

但因為他當時穿著生化服,得以隔絕掉了絕大部分的汙染粒子,因此現在很有可能隻是處於微汙染狀態,還沒有真正被汙染甚至墮化,因此還保留著神智。

還有救。

但最大的前提是,他們立刻找出離開二維世界的方法,遠離汙染,並且將生化服裡的工作人員送去醫療官那裡。

祈行夜:“你還能記得住

自己是什麼時候被牆壁吞噬的嗎?你的生化服還有多長時間,你能大致估算嗎?”

他抬起包裹著厚重生化服的手臂,試圖去抱住自己的頭顱,但卻隻摸到了冰冷密閉的頭盔。

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無法做到,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之前堆積的所有焦慮恐懼,都在此刻新添上的沮喪之下,如雪山崩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都發生了什麼。”

他垂頭喪氣:“唯一記得的,好像就是……有人在喊我。有人,拽住了我。”

這個念頭就像鑰匙,忽然間打開了他密閉在大腦某處的記憶。

抓住自己腳腕從床底微笑看向自己的屍體,牆壁上浮現的人影,向自己在招手,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聲音和呼喚,似乎整個世界都失去意義,唯一僅剩下的隻有那麵牆壁,以及牆壁後麵從未被人發現過的新世界……

所有的記憶都在腦海中快速旋轉又破碎,本來空白的大腦突然被大量的記憶填塞,像是堵車的道路,痛苦得幾乎想要爆炸。

生化服抱著自己的頭盔,痛苦□□著,緩緩蹲了下去。

祈行夜的手掌始終搭在他的肩膀上,將自己的力量和存在,堅定傳遞過去。

“沒關係,彆害怕,我在……我會把你平平安安的帶回去,帶給你的家人。”

“彆擔心,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死在這種地方的,你不會被汙染。”

祈行夜一遍遍耐心的安撫之下,生化服也逐漸恢複了平靜,原本卡頓的大腦重新運轉起來,並且將之前在牆壁外的世界重演。

身體畢竟在現實世界生活了二十幾年,被一方水土滋養,烙印著文化的痕跡,不會被輕易抹去。

在逐漸遺忘牆壁帶來的蠱惑之後,生化服慢慢明白,自己,是個人來著。

生活在現實世界,而不是所謂的“新世界”。

他張開嘴巴,斷斷續續的將自己回憶到的事情,一字一句的說過祈行夜聽。

包括亮子一家的死亡,以及牆壁對自己的蠱惑,還有拽住自己的小女孩。

那種冰冷又黏膩的陰冷觸感,仿佛穿透厚厚的生化服,還殘留在他腳腕的皮膚上,讓他哪怕隻是回憶和訴說,都忍不住顫栗。

“你最後的印象,是幾點?”

祈行夜問道:“你能確定自己的生化服還有多久到達極限嗎?”

生化服茫然無措的搖了搖頭,點了點自己胸口的電子示意牌。上麵的提示進度,始終卡在黃線上不動。

定格在了他被吞噬的那一刻。

祈行夜的心臟往下沉了沉。

對於這些特殊作業人員來說,他們所裝備的生化服雖然是對汙染最高層級的防護,就像這位被牆壁吞噬的生化服一樣,雖然落進汙染聚合物裡,但因為這層生化服的存在,他仍舊保持著沒有被汙染的狀態,是安全的。

可同時,他們也有致命的弱點。

——時間。

生化服內部充斥惰性氣體,使得外層和內層之間的氣體可以很好的屏蔽內外,防止了任何可能的泄露。

但防護材料不是始終如一的生效。

它更像是吸附汙水的海綿,總有吸飽了的時候。這就需要特殊作業人員定期輪換。

不僅是數百斤的重量要求他們休息,更是因為對防護材料的更迭。

可現在,沒有充足的條件可以保證生化服獲得新的支援,他必須依靠著這身生化服來確保自己的存活。

不僅是他。

還有商南明。

留給他們的時間,忽然間急迫了起來。

祈行夜拖拽著兩個“後腿”,恨不得割肉喂鷹,把自己片一片分給兩人,好確保他們的安全。

他咬牙切齒的罵了兩句,但還是迅速接受了現狀,並且試圖在淤泥中尋找新的生存方式。

對外的“屏幕”已經在剛剛狂暴的颶風中消失不見,無法確認外界的情況,隻剩下一片漆黑,憑著本能在行走。

祈行夜雖然擔憂在殯儀館看到的亮子,但現在他身邊的商南明和生化服,同樣牽動著他的心。

直覺在黑暗中瘋狂示警。

他想要向左手邊走時,就會覺得心臟悶悶的不舒服,大腦也無法放鬆警惕,始終在注視著右邊。

他想要筆直前進的時候,總是走著走著就不自覺的調轉方向轉彎。

祈行夜嘗試了幾次,也從商南明那裡得到了反饋。

“你重新規劃了路線之後,呼吸暢通了一些。”

商南明頓了下,道:“空氣沒有那麼渾濁了。”

祈行夜明白,這是對於普通人的商南明而言,汙染最直觀的體現。

它可以是霧霾,可以是雨,是雪。

任何生活中一眼瞥過都會忽略的微粒,都有可能是汙染粒子的化身。

空氣清澈,是人能夠切身體會到的變化。

祈行夜稍加思索,立刻改變了思路,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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