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海洋。

冰冷,幽暗,但有著原初生命般的心安。

“我以為,你並不追尋死亡。”

那聲音遙遠得不真切:“沒想到,會在這裡再遇到你,祈老板。”

祈行夜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

那人在笑:“你為什麼會和我們在一起?”

“我們尋求死亡,祈老板,你尋求的,又是什麼?”

我尋求的……不過是真相。是阻止更多的死亡。

祈行夜想要睜開眼,回答那人的問題。

可直到此時,他才恍惚意識到,巨大的重力承壓在自己身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像被五指山壓住的齊天大聖,縱有再多能耐,也翻天不能。

就連簡單的睜眼動作,他都做不到。

祈行夜試圖操控著意識驅使身體,想要勾動手指,抬起長腿。

海底集合了死者意識的巨大怪物仍舊哦牢牢印刻在他的腦海中,他很清楚,自己絕非是在安全地帶的床上,而是仍身處戰場。

他確認自己的身體機能。

可大腦卻什麼都感覺不到,隻剩一片空白。

就像整個身軀消失不見,隻有意識被保存了下來。更像是……死亡後,魂兮歸來。

……死了嗎?

祈行夜迷迷糊糊想起來,自己還沒有給明荔枝發工資,李龜龜還欠他委托費沒有給,商南明說好明年給他漲工資,他還準備過年時去襲擊林不之要一個大紅包。

這些計劃,現在卻都因為他的死亡,戛然而止。

他還沒有來得及安排好自己的身後事。

還有偉偉——那個天天氣得指著他鼻子罵的秦偉偉,其實喜歡死他了。

如果知道他就這麼死了,偉偉會哭的吧……說不定,還會找商南明給自己報仇。

哦對,還有鬨鬼的偵探社。他要是回不去了,偵探社裡的厲鬼們會不會想他?冰箱裡還有半瓶沒有吃完的草莓果醬,壞掉怪可惜的,一罐好吃的鹹菜,最適合和白米粥一起吃了,他還沒有全都吃完。

還有豆腐腦鹵煮焦圈涮羊肉……

祈行夜的思維像在迷宮裡找不到家的孩子,胡亂尋找著方向,左想右想卻沒想到反而把自己想餓了。

很餓。想吞吃掉周圍所有東西甚至空氣的饑餓,與胃或者身體無關,要更深入,像來自於靈魂的缺乏。

不過這麼一想,人間也真美好啊。

祈行夜餓著肚子咕嚕嚕,腦子裡卻在感慨。死亡最大的遺憾,應該就是沒有和所有人圍在同一個銅火鍋麵前,好好吃一頓涮羊肉了吧。

“祈偵探,祈偵探?”

那個聲音持續不斷的騷擾。

幻覺中剛看到一桌涮羊肉摩拳擦掌衝過去,剛快樂的在火鍋前坐下,就“砰!”的一聲火鍋銅爐變死人頭的祈行夜:“…………”

“!!!”

他猛地睜開眼睛——心碎!為什麼要在這時候醒,好歹讓他吃口肉啊啊啊!

“祈偵探,你怎麼了?”

那聲音疑惑:“昨天熬夜了嗎?你臉色不大好。”

“下次不要這麼快叫醒我啊,我在夢裡吃涮羊肉呢……”

祈行夜不爽抬頭看去,隨即卻在看清那人後,重重愣住了。

“許文靜?”

他問:“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墮化成汙染物,失去個體自我,融身於集合體,就連神智都已經徹底消失殆儘,再無回溯可能。

可坐在他眼前的,確確實實又是許文靜。

就連周圍的環境,都是大洋科技的實驗室。

入目便是一片銀白,儀器依舊有序

運作著,發出規律平緩的鳴響。

和祈行夜印象中一模一樣。

隻不過比起上次前來,這一次,隻有許文靜一人,其他組員消失不見。

沒有行色匆匆的研究員們,也沒有手術台上掙紮的人體,四周安靜得像天堂。

祈行夜的思維忽然卡頓了一下。

上一次……他什麼時候,去過大洋科技了?

再等等,他是為什麼認識許文靜來著?

哦,對,大一那年剛入學京城大學,他幫生物製藥係的替課,似乎,在實驗樓裡撞到過這張臉。是那時候和許文靜認識的嗎?

可許文靜又是怎麼死的?

這就是朋友太多的煩惱嗎?忽然就記不起來到底誰是誰了。

祈行夜忽然覺得自己的記憶遠得像是上輩子,仿佛是束之高閣落滿灰塵的書,他踮起腳尖想要去拿,卻怎麼也夠不到。

一切都是混亂的,好像就連他自己也落滿了灰塵。

被遺忘在角落裡的棺木。

許文靜靜靜注視著沉思中的祈行夜,耐心的等待著他反應過來,並沒有璀璨。他穿著白大褂,鼻梁上架一副眼鏡,胸前依舊彆著大洋科技的徽章,筆記和簽字筆不離身邊,氣質安穩沉定,通身的書卷氣。

他坐在實驗台旁,手邊放著一隻量杯,茉莉花茶包在熱水中沉浮,他虛虛握著量杯外壁,聊以暖手。

見祈行夜看來,許文靜笑了笑,溫聲道:“祈偵探忘了嗎?你接了我的委托,我還沒有付錢。”

祈行夜下意識追問:“什麼委托?”

“徐麗麗,汙染源頭,液態化汙染粒子,汙染新狀態封存技術。”

許文靜一口氣報出一長串祈行夜聽不懂的名詞,道:“你要幫我找到的,是一管血。從我的實驗室丟失的密封管看,也是害死我和所有組員的元凶。”

“祈偵探,對不起,我知道我應該和你一起去找,實驗組是我的責任。但是。”

許文靜愧疚:“對不起……我實在是太疼了,我沒辦法再繼續忍受,隻能選擇了逃避。幸好,在我死後,還能遇到你。”

“隻是,和你的相遇又分彆太過匆忙,我有很多話沒來得及告訴你。所以,我暫時從銜尾蛇中脫離了出來,想要去找你。”

他輕笑:“隻是我沒想到,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見你的時候,祈偵探竟然反而來找我了。”

許文靜是生物製藥博士出身,他日常最常遭遇的一件事,就是失敗。

培養皿菌群培養失敗,試劑檢測失敗,實驗失敗……科研的道路,從來不是一帆風順,越深入遠行,就越可能會被大海的風浪打翻。

將材料備份,留出容餘時間,做第二備用計劃,已經是刻進骨子裡的習慣,不可更改。

包括實驗組。

實驗室雖然隸屬於大洋科技,但最擅長技術的,並非大洋科技的管理層,而是一線接觸實驗材料的許文靜。

從入組第一天,他就做好了備份。

“這個實驗室命運坎坷,轉手多次,但沒人願意失去它,因為它所帶來的啟發和方向,是劃時代的。為了確保技術和專利獨家,大洋科技為實驗組準備了嚴密的保密協議,任何人,不得將任何相關數據帶出實驗室大門。”

許文靜笑了,點了點自己的大腦:“但我不需要帶出任何東西,我的頭腦,才是那個實驗室裡最寶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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