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行夜最初便判斷,流浪漢被潑濺的地方,並不是汙染發生之地。

李行的話證明了他的結論。

雖然在沒有準確地址的情況下,依舊“請”李行說出了一同聚會那些朋友們的身份和電話,但當被緊急調派進案件的羅溟,真正開始著手深入調查時,卻驚愕的發現,這些人的運營商服務記錄,全部被刪除得一乾二淨!

羅溟本想要根據信號塔回傳發射信息進行三角定位,根據幾人在昨天前天的重合點,確定狂歡度假彆墅的所在地,現在卻對著一片空白的屏幕犯了難。

“怎麼可能呢……”

實習生不可置信的神情被屏幕的白光照亮,他愣愣呢喃:“怎麼會有調查局都獲取不到的數據?我們不是最高權限嗎?”

羅溟冷漠側首看了實習生一眼,實習生頓時縮了縮頭,不敢言語。

身邊搭檔笑得溫和,拍了拍羅溟的肩膀:“和小朋友犯什麼倔?人家前年才剛畢業,有不懂不是很正常?你幫人家解釋解釋不久好了?”

“你當年做實習生的時候,不也被楓副官懟得頭都抬不起來?”

羅溟冷哼了一聲:“我被楓副官罵,但我拚命了,每次出任務之前都儘可能詳細的做好了所有準備工作,寧可不睡覺也不落下一頁資料。我已經做到了那個階段我的能力極限,我問心無愧。”

“但現在的?”

他冷冷瞥了實習生一眼:“戰況瞬息萬變,不能立刻判斷出本質,就等於是去送死。”

當著其他四位調查官的麵被隊長訓斥,實習生難堪得臉都紅了,深深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羅溟搭檔好脾氣的從中周旋。

見是無用功,最後無奈:“祈行夜要進調查局的時候,你不是也覺得他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異想天開嗎?我怎麼覺得他現在做得比你還好?”

羅溟沉默了一瞬。

實習生感激向羅溟搭檔道謝,硬擠出一個笑容:“沒關係,隊長指出我的不足是職責,我確實沒……”

“這是一起D級影響案,按照慣例,會優先發放給教導實習生的小組,因其危險係數低,正適合教導新人,不會有傷亡出現。”

羅溟冷聲解釋:“但這一次,是由商長官親自下令,楓副官實時督辦,緊急調派了九名調查官,連訓練中的實習生都要求出任務。需要這麼多人,已經證明其在商長官的判斷中,足夠危險,甚至與B級案件的影響範圍相當。”

“汙染係數隻是一起案件諸多判斷因素中的一個。”

羅溟直視屏幕,沒有回頭:“比數據更無法預料,更危險的,永遠是人。”

“我不喜歡解釋,實習生。”

他聲音很冷:“不要以為你和祈行夜是一樣的情況,他用實力說服了我,得到我的信任。你呢?”

“等你出去獨當一麵,你身後是你的人民。你每一個做錯的決定,看不見的本質,都會害死你理應保護的人。你以為自己有多驕傲?調查學院畢業就很了不起。但你書上學的,有多少能和實際一模一樣?”

羅溟抬眼,直直看向實習生:“我會給你本季度的實習報告打一個D,你的實習期會被延長,直到你向我證明你的實力足夠成為保護者為止。”

實習生臉頰發燒,頭埋進胸膛裡快哭了。

搭檔歎息,拍了拍實習生的肩膀:“去其他人那裡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吧,等羅這個不通人情的小機器忘了這件事再回來。”

羅溟皺眉:“你對他們這麼寬容,他們自己應該挑大梁時怎麼辦?汙染物又不會對他們寬容,你會害死他們……”

搭檔一個眼刀飛過來,羅溟識趣的轉過頭,繼續埋首於自

己的工作,與運營商聯係,厲聲詢問信息去向,嚇得對方的負責人差點軟在電話後麵,淩晨也趕緊叫起來工程師查看情況。

搭檔將實習生送到彆的調查官那裡幫忙,遠離羅溟的視野範圍,耐心安慰他,直到他情緒穩定下來。

“彆覺得羅溟是個壞人。”

搭檔笑得溫和,像愛護弟妹的兄長:“他隻是希望,能儘可能的提升所有人活下去的概率。如果讓你什麼都不清楚就轉為正式,那才是害了你又害了你的隊友。”

實習生點點頭,滿眼感激:“我會努力的。”

搭檔回來時,和羅溟對接的運營商人員已經哭的心都有了。見搭檔回來,羅溟三言兩語交待清楚時限緊急性,掛斷了電話。

“怎麼樣,找到了嗎?”

搭檔:“估計楓副官也要打電話來問進度了。汙染源是重中之重,上司們都盯得緊。”

他搖了搖頭,緊皺眉眼時,眉間豎紋明顯,不怒自威。

羅溟做了十年調查官,是調查局資格較老的一批,從商南明成為調查局特殊長官開始就始終追隨身後,跟著商南明的腳步開疆擴土。

他見過足夠多的案件,無數次與死亡麵對麵狹路相逢,他能活下來,隻因為一個——謹慎。

在案件開始,就將案件按照最糟糕的情況進行預測和準備,甚至包括身邊人的背叛和中傷。

羅溟清楚,實習生有一點說的沒錯,按照調查局權限,不應該有拿不到的信息。

即便是最高級彆的保密文件,也可以通過長官權限進行申請。和調查官們沉重危險的職責相對應的,是他們無可指摘的超高權限。

那就隻剩一種可能。

有人,刪除了這些人的數據,甚至連運營商的備份文件都無法被複原。

……和調查局相當的力量。

羅溟緊皺眉頭,與搭檔對視,各自心中疑惑而警惕。

會是誰乾的?

得到羅溟彙報的商南明沉默半晌,才道:“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

他看向明荔枝。

明荔枝:“?”

“你想讓荔枝問問他那些朋友?”

祈行夜掃過一眼,便大致明白了商南明的想法。

數據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就算刪掉了所有計算機裡的信息,可隻要對方是生活在人類社會中的,便總會有和圈子裡其他人交集的時候,從那些人口中,就可以大致確定度假彆墅的位置。

明荔枝犯了難,撓頭:“其實我和那些人沒什麼交集……他們每天就知道玩,喝酒換女朋友玩車玩表,都不工作。我覺得他們很沒意思,他們覺得我無聊,所以。”

他聳了聳肩:“除了一些親近的小夥伴,或是實在推不掉的,我很少和他們一起玩,更不知道他們平常都去哪玩。”

祈行夜打了個響指,笑得輕鬆:“沒事!叫聲爸爸,我來幫你。”

“爸爸!”明荔枝喊得毫不猶豫,聲音清脆。

祈行夜笑眯眯應聲:“誒!”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

兩人沒什麼特彆反應,商南明倒是挑了眉,看向明荔枝的眸光逐漸幽深。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眼中略過笑意。

竟有幾分看樂子的意味。

祈行夜很快將自己的計劃向明荔枝說明,從他那裡得到了幾個小夥伴的電話和身份,讓他將圈子裡大概的情況和自己說了下,比如誰和誰玩得好,誰經常組局。

像一棵樹有無數枝葉,但都最初由一株根係生發。

人際之間也是如此。

在一個圈子裡,總有最關鍵的那個“根”,其他人通過“根”緊密連接,形成小團隊,沒有

“根”,一個團隊甚至會迅速解散。

而找到了“根”,就能順騰摸瓜,找到所有葉。

“知道一個說法嗎?”

祈行夜邊按下電話號碼邊道:“理論上,隻要你認識六個人,你就認識全世界。按照這個說法,我應該認識全世界八十億人的。”

他咂了咂嘴,忽然感興趣:“聽起來很有意思誒!可以一試。”

商南明:“不用了,你的通訊錄,放不下。”

祈行夜:“……嗚嗚!”

而電話也已經被接通。

淩晨,正是大多數人熟睡的時候。能從寒冷冬日裡的溫暖被窩裡摸出來接電話,就是出門去北極,都是過了命的交情。

“明哥?”

對麵嘟囔著睡意:“這麼晚乾什麼?缺錢還是缺人,要我幫忙嗎?卡上暫時就一千萬,夠嗎?”

開局被暴擊的祈行夜:“…………”

可惡,想做富二代了!

他咳了一聲恢複狀態,微笑:“我是荔枝的朋友,祈行夜,他和我提起你時吹噓你什麼都知道,就沒有你辦不到的事情,我不服氣,所以和他打了賭要試試。”

明荔枝:“啊?”我沒有啊?

他滿眼茫然,看著祈行夜一通操作激起電話對麵小夥伴的勝負欲,一骨碌從被窩裡坐起來氣勢洶洶應戰。

“開玩笑!我明哥的話那還能有假?”

小夥伴熱血上頭:“我可是世界第一,福爾摩斯在世,江湖上人送外號人形自走計算機,就沒有我不知道的東西!”

“你問!但凡我有一句答不上來的,卡都給你!”

小夥伴吹完之後,被窩外的冷風一吹,清醒了。

但牛皮都吹出去了,現在再改口後悔,豈不是打自己的臉?再心裡發虛,也隻能硬著頭皮強撐。

而祈行夜:……嘶!一千萬的嗎?玩這麼大?

他忽然真的很想問一個超高級難題,直接贏下對方的卡——那可是一千萬啊嚶嚶嚶,足夠他這輩子窩在自家小院了。

但隻暢想了一秒,他就遺憾拽回發散的思維,說起正事。

“你們圈子裡玩得最開的是誰?誰經常組局到京郊玩?”

小夥伴猛鬆一口氣,垮下肩膀。

萬幸!零花錢保住了。

“我當然知道——連人家屁股上幾顆痣內褲什麼顏色我都知道,我說你聽著!”

祈行夜:我為什麼要知道彆人的內褲顏色!滾呐——!

但小夥伴為了證明自己,依舊倔強的將那人的信息從頭報到腳,大到那人的身份背景家庭住址銀行卡密碼,小到幼兒園和泥巴生吃蟋蟀光屁股哭著喊媽……隻要他知道的,全都說了個遍。

“怎麼樣?服氣了吧?”

小夥伴得意洋洋。

被迫聽了一堆富貴公子哥幼年開襠褲囧事的祈行夜:“……服氣,服氣。”

有你做朋友,是那倒黴公子哥的福氣。

拿到那人的聯係方式,事情就好辦多了。

既然是玩咖,那對京郊有哪些好去處自然如數家珍,李行會去的地方,對方多半也去過。隻要描述李行口中那處度假彆墅的模樣,對方怎麼也能提供些線索。

足夠讓這條線繼續下去。

掛斷電話,祈行夜轉身衝商南明道:“得是什麼人才能連彆人的內褲顏色都知道?好變態哦~”

商南明默默看向祈行夜,眼神似乎……意有所指。

祈行夜視若無睹,感慨:“他竟然連朋友的銀行卡號都告訴我了,我可真是個好人,要不然一定把錢都取走。”

明荔枝:“老板,你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就是想要取走吧

祈行夜振振有詞:“我是那為了五鬥米折腰的人嗎?太不尊重我了,我可是有底線的!”

明荔枝欣慰點頭。

祈行夜:“得十鬥——最起碼八鬥,不對,七鬥也行。”

明荔枝:“…………”

而掛斷電話後,小夥伴長舒一口氣癱回被窩,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想了想還是很感動,於是給明荔枝發消息:[明哥,你這個哥們兒真仗義,值得深交!為了保全你我的麵子,竟然隻問了這麼簡單的問題,保住我的麵子就是保了明哥的臉,這哥們兒是個高手啊!改天一起出來吃個飯,我請客,這哥們兒我交定了!]

看到消息的明荔枝心情複雜,一言難儘。

有沒有一種可能,壓根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賭局什麼麵子,祈行夜本來目的就是這人的身份信息?

怎麼被騙得底褲都不剩了還感激人家,覺得祈行夜是個好人呢?

明荔枝想不通。

但他忽然有點嫌棄自己的小夥伴:好蠢,被老板賣了還得給老板歌功頌德吧?

他有點懷疑人生:難道其實是他的認知出現了偏差?像這樣蠢兮兮的才是大多數?

在明荔枝思考哲學的時候,祈行夜已經給那位常年組局的公子哥打了電話,開口便稱兄道弟極為上道的打招呼,一副多年好哥們兒的架勢。

搞得喝到眼前重影的公子哥重重一愣:“你是……?”

祈行夜麵不改色:“我啊,上次喝酒你還說要和我拜把子桃園結義,忘了嗎?這麼差勁?”

公子哥大著舌頭:“開,開玩笑!我記憶可好了,十元一次……一千塊一次方程都會,我還能忘了你?怎麼滴兄弟,有什麼事要我幫忙?”

魚兒上鉤。

祈行夜笑眯眯問起京郊的度假彆墅,還著重強調了是李行帶獵犬去玩的那個。

公子哥腦子裡全是酒,死活想不起來,但他絕不會說自己忘了這麼沒麵子的話,轉手給祈行夜報了一長串電話號,有其他圈子裡的玩咖,有李行的朋友,也有負責給這些人組局的公司。

“下次,下次喝酒一定喊你!到時候咱們哥倆兒把桃園拜把子補上,你等著哥,哥現在就讓人去種桃花!”

公子哥輸腦子也絕不丟臉!

祈行夜:“等著你!”

放下電話一轉身,就看到明荔枝目瞪口呆的臉。

祈行夜挑眉:“怎麼,被哥的魅力迷倒了?放心小荔枝,我不會有了新歡忘舊愛的——三人行怎麼樣?”

商南明聽得皺眉,不讚同的目光。

祈行夜:“桃園三結義!”

商南明眉頭微鬆。

明荔枝沒注意商南明的情緒波動,倒是被祈行夜驚得下巴摔地上了。

短短幾分鐘,結交兩個拜把子兄弟,還被對方熱淚盈眶的直喊好人呐真是個大好人……他忽然很慶幸,自家老板沒什麼征服世界的野心。

十幾個電話打出去,一環扣一環。

祈行夜麵不改色,現場編得天花亂墜,煞有介事,讓本來被吵醒疑惑且憤怒的富二代或公司老板,到最後稱兄道弟連喊好哥哥下次一起吃飯。

而度假彆墅的位置,也被精準鎖定。

是一家專門提供轟趴服務的公司,將彆墅租給了李行的一個小弟。本來租了兩天今天要退的,但彆墅那邊卻始終沒動靜,打電話也關機。

公司想著可能這些二世祖玩嗨了忘了時間,也不敢催,擔心惹怒他們。反正這些人不差錢,大不了多要點的事,被他們記上可就不劃算了。

祈行夜也不和公司廢話,隻道李行等人涉及殺人案調查,如果對方不提供彆墅設計圖和密碼等,就算對方妨礙司

法。

威逼利誘,連蒙帶騙。

所有信息到手。

拿到傳回的信息並立刻組織人手前往的羅溟,沒忍住多問了商南明一句:“長官,您是怎麼解決的?運營商那邊一點辦法也沒有。”

商南明默默瞥了眼旁邊哈哈哈笑得燦爛露一口大白牙的祈行夜,沉默一瞬,才道:“人類社會學交際科學上限人形研究係統。”

羅溟:“……啊?”

羅溟帶隊前往彆墅尋找汙染源的同時,祈行夜一行人也已經找到了另外幾名受害人的地址。

越靠近小巷深處,焦糊腥臭的味道就越是明顯,惡臭甚至彌漫在空氣中,辣得眼睛反射性流淚。

祈行夜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神情凝重,每踏出一步都如有千斤重。

在繞過施工中的警示牌之後,滿地流淌的粘液延伸到祈行夜腳邊。

他低頭,看到了無力伸到自己麵前的手。

……隻有半個手掌還在。

向上,隻剩皚皚白骨。

在月光下,亮得刺痛了祈行夜。

路麵上留下長長的血跡和碎肉,粘液逐漸增多,皮肉最後全都化作了油脂,年輕女子掙紮著想要出去求助。

最終,卻還是倒在了圍欄旁邊,再也動不了了。

她一雙漂亮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殘留淚痕,眼裡對生的倔強渴望隨光芒黯淡,最後渙散成渾濁的玻璃珠。

半張臉浸泡在油脂粘液中,骸骨森森,牙頜骨可怖。

半張臉依舊美麗動人,哭花了眼妝,殷紅口脂如血。年輕,充滿未來的無限可能性。

……曾經。

祈行夜心臟都在顫抖。

他緩緩抬頭,沿著女子的屍骸向裡望去。

修繕了一半的灰色磚石牆上,有一團人形血色,粘液順著牆壁汩汩流淌,在牆角彙聚成一灘血水碎骨。

一個人死亡前最後的掙紮,被留在了這麵牆上,依舊可辨認其驚恐欲逃。

不高,且瘦。

旁邊還扔著沉重如龜殼的書包。

另一邊,老人的半張臉浸泡在血水中,隻剩嘴巴以上的部位殘留皮肉,一隻眼珠尚且完好,另外一個,已經化成青灰色粘液,緩緩從眼眶中流淌出來,和血水融為一灘。

僅剩的臉上,依舊殘留著驚恐和憤怒。

而老人的皮肉骸骨,已經完全化作了油脂粘液,泛著白色泡沫,辨認不出哪裡是哪裡。

祈行夜垂首站在屍骸旁邊,手掌慢慢緊握成拳,用力到發白。

和李行交待的情況,全部對應上了。

老人,小孩,女子。

或許是放學後想要抄近道回家,或許是回來看看老房子修繕得如何,也或許是下班後漫無目的的閒逛散心。

對他們來說,這本應該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

卻成為了不可預測的……生命中最後一天。

無法再見家人一麵,沒說完的話,沒來得及的道歉和愛。

甚至連屍體都無法交還家人。

祈行夜閉了閉眼,喉嚨酸澀。

“我要怎麼……告訴那孩子的父母,他們的孩子化成了水,隻留下一個影子?”

商南明走過來,手掌搭在祈行夜肩上將自己的溫度分享,靜靜陪他站立,默然無言,隻有風從他們眼前吹刮而過,血水泛起漣漪。

“李行和李氏,不會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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