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因夢境的緣故,行為有些怪異。
但在群臣看來,始皇帝今年一直很怪異,現在倒是變正常了。
看看今年始皇帝做了什麼?大興土木修都城修宮殿,自稱真人搞修仙煉丹還被騙了,隱藏蹤跡搞神秘也不想想皇帝車駕規格在那裡怎麼藏得住。
對比以前的始皇帝,群臣一頭霧水。也難怪著名噴子公子扶蘇又擼起袖子開噴了。
這群大臣不明白,始皇帝也是人,累了這麼多年,就不能擺一下嗎?
而且秦始皇就算是在擺了的時候,也每日兢兢業業批改公務。說實話,他擺起來也比大部分皇帝勤奮許多,所以他的臣子壓根沒有意識到偉大的皇帝也有擺了的時候。
其實秦始皇就擺了一兩年,然後就繼續奮起,離開了他修來逃避現實的仙城仙宮,再次踏上了巡遊天下鎮壓天下的路。
然後死在了路上。
現在他倒不是不擺了,隻是換了一個逃避的方式,顯得比較安靜。
在宮裡悠閒了兩月,圍觀了另一個年幼自己的生活,秦始皇終於踏出了鹹陽宮的宮門。
他“心血來潮”,私下拜祭太上皇和帝太後。
秦始皇沒帶多少人,也沒有搞那些複雜的拜祭儀式,連管禮儀的儒生都沒帶,一個人拎著一壺酒坐在台階上自飲自酌。
公子扶蘇又跑來勸諫的時候,秦始皇正敲擊著酒壇子哼歌。
擊缶是曆代秦王都會的音樂技能。敲擊酒壇子和擊缶差不多。
公子扶蘇從未見過天塌下來眉頭都不皺一下的君父如此散漫的模樣。
隻是從未見過,不是從未有過。君父喬裝成普通士人夜遊被打劫的時候應該也是如此散漫,但扶蘇見到君父的時候,君父已經大發雷霆全國索盜了。
秦始皇瞥了公子扶蘇一眼,那個高大的身影看得他心裡一突。
秦始皇對所有兒子都不滿意,所以沒有定太子。
但他對長子扶蘇還是不同的。
其他公子的老師都是朝中重臣,扶蘇的老師還包含了在外鎮守的軍中大將,曾在軍中磨煉過。
所以秦始皇才會想把扶蘇丟去給蒙恬當監軍,因為先不提扶蘇的軍事才能如何,但上個戰場還是沒問題。
但秦始皇萬萬沒想到,他把扶蘇培養得高大勇猛,扶蘇那曆練出來的高大嗓門卻用在了勸諫上。
每次扶蘇中氣十足地叭叭叭個沒完的時候,他耳膜就嗡嗡嗡疼,連帶著腦子都一抽一抽地疼。
好幾次秦始皇都萌生了親自揍這個大嗓門的不孝子一頓。但思及如果實在沒得選,還是得讓扶蘇繼位,不能讓未來的秦二世皇帝留下被揍的黑曆史,他才咬牙忍了下來。
看著君父不悅的神情,公子扶蘇心裡也是一突。
他怎麼會不知道君父已經厭惡他的直諫?但朝中其他人都因為懼怕君父而不敢直諫,隻有自己直諫君父不怕被處死。朝中總要有一個忠言逆耳的人,為了君父,為了大秦,他隻能一次又一次地硬著頭皮招惹君父厭惡。
公子扶蘇身邊的人都勸他不要再直諫了。何必做那惹皇帝厭惡的事?若公子扶蘇想做什麼,大可以爭奪太子之位,等繼位後自己做。
公子扶蘇嚴厲地訓斥了這樣說的人。
太子之位是君父決定,君父想賜予誰就賜予誰,身為兒子,怎麼能去爭奪?
他隻做對君父有益的事,不計較得失。
但公子扶蘇雖然下定了這樣的決心,看著君父對他的厭惡,心裡還是難受。
他也委屈。
自己的直諫次次都是正確的。大部分意見君父也采納了。既然君父知道自己一腔忠誠孝順之意,為何不能理解自己?
“坐。”秦始皇見公子扶蘇躊躇不前,隨意指了一下旁邊台階,然後繼續喝酒。
公子扶蘇愣了一下,乖乖坐下。
秦始皇讓公子扶蘇坐下後,就沒有理睬這個大概率又是來找茬的兒子,繼續自飲自酌。
這種氣氛,即使不愛看人臉色的公子扶蘇都做不到勸諫了。
他乾巴巴道:“夜露冰涼,君父注意身體。”
秦始皇一愣。
他嘲諷道:“你難得在朕麵前說句關心話。”
公子扶蘇:“……”他開始反思,有嗎?
不管有沒有,君父都這樣說了,公子扶蘇立刻拱手道:“是兒子不孝。”
秦始皇道:“你是不孝。”
公子扶蘇:“……”又開始委屈了。
秦始皇沒有理睬滿臉委屈的高大兒子,把隻剩下薄薄一層酒液的酒壇子拎起來,就著壇口一飲而儘。
壇底的酒液有些渾濁的沉澱,秦始皇嗆得咳了好幾聲。
公子扶蘇趕緊輕輕幫君父拍背。
秦始皇用袖子抹了抹嘴角,道:“回去吧。”
公子扶蘇一頭霧水地跟著君父離開。
他雖然不看氣氛,但不是愚蠢,隻是認為有些事比審時度勢更重要。
他本來是為關在牢中兩月的儒生而來,但見今夜君父心情很差,便閉嘴不提了。
反正那群儒生暫時沒事,都關了兩月了,再多關幾天也無事。君父都愁得抱著酒壇子灌酒了,他還是不去討人嫌了。
這時候直諫,隻會把那群儒生諫死。
公子扶蘇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事,能讓一直冷靜自若的君父喝悶酒。
一直陪伴在秦始皇身邊的心腹趙高、蒙毅也在疑惑。
秦始皇知道他們都在疑惑。他其實很想找人傾訴心底的苦悶,但隻是想一想。
他是皇帝,稱孤道寡,不能對任何人露出心底疲憊的一麵。
也沒有人有資格傾聽自己心底的疲憊。
秦始皇回想過去。
似乎就算他還是少年秦王,兩位祖母以及母親都還在的時候,也沒有人能傾聽自己心底的疲憊。
如果君父不是那麼早離世,是否會傾聽他的煩惱,為他解惑?
或許不會。
他回到秦國之後,就用儘全力去實現君父的期望,哪裡敢向君父吐露脆弱。
秦始皇帶著酒意,合衣倒頭就睡。
蒙毅悄悄進來,對公子扶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親自幫秦始皇潔麵更衣脫靴。
秦始皇對外人防備很重,就算在睡夢中被不熟悉的氣息接近都會突然驚醒。
近些年秦始皇這種症狀更加嚴重,導致他一直淺眠多夢。
帶著手足無措的公子扶蘇離開秦始皇暫住的房間門後,蒙毅感慨道:“太醫說,近兩月君上入睡容易了許多。”
公子扶蘇問道:“君父之前很難入睡?”
蒙毅微笑道:“君上的事,臣可不能向外人說。隻是公子,你是先為人子,再為人臣。君上先是你父,才是你君啊。”
蒙毅已經得秦始皇透露,可能要把公子扶蘇送去給他兄長“改造”,所以才會出聲提點公子扶蘇。
按照君上的安排,公子扶蘇就和他們蒙家綁定了,真頭疼。
公子扶蘇不知道秦始皇對他的安排,隻以為蒙毅隨口一提,沒有多想,謝過之後就離開了。
蒙毅歎氣。
公子扶蘇才華不錯,品行端正,性格剛直。但這樣的人隻適合當臣子,不適合當君王啊!
可觀君上諸位公子,又有誰能比得過君上之一二,能繼承君上大統?
也難怪君上近五十了也頂著群臣的壓力,不肯定下太子了。
蒙毅和守門的護衛說了一聲,搬來一張小榻,枕著劍躺在外間門,為秦始皇守夜。
秦始皇不想睡。
他不想在夢境裡見到被母親丟棄的另一個自己。
即使知道兩個世界肯定有不同的發展,但這不是他想要的不同。
一個連跑起來都會跌倒的孩子離開了母親,要怎麼生活?
難道另一個世界的自己的結局是夭折?或者被不認識的人撿走撫養?
若被不認識的人撿走撫養,他長大後去尋君父認親,君父會認他嗎?
秦始皇心裡太過動搖,讓他沒有“看”嬴小政被丟棄的這一段記憶。
堂堂秦始皇,居然也有心生恐懼的時候。
但入睡不以他的意誌轉移,他借著酒意入睡,來到夢境房間門時卻仍舊異常清醒,連借酒逃避都做不到。
秦始皇默默等待年幼的自己再次對自己哭訴。
他閉上雙眼,在無人看見的夢境中袒露著自己的脆弱,縱容自己的逃避。
“蛋羹真好吃!”
歡快的聲音在逃避現實的秦始皇耳邊響起。
秦始皇猛地睜開眼。
身穿整潔衣服,洗得白白嫩嫩的嬴小政手舞足蹈,嘰嘰喳喳報起了菜名。
羊奶粥好喝,瘦肉粥也好喝;蛋羹很好吃,糕糕更好吃;舅父從樹上摘下來的大棗子清脆香甜,就是有點廢牙!還是鮮嫩的鹽焗雞好,抿一下肉就化了,完全不需要用牙啃!
秦始皇:“??!”
昨天嬴小政還哭唧唧被拋棄了,今天眉開眼笑報起了菜名是何種意思?
我和嬴小政的時間門差是一日比十日,不是一日比一年、十年吧?怎麼前後有些對不上?
秦始皇猶豫地伸出手,觸碰手舞足蹈報菜名的嬴小政。
以前嬴小政進了夢境房間門後總是板著臉,一副儘可能讓自己顯得早熟的模樣。
秦始皇還是第一次看到另一個自己露出符合年齡的一麵。
有點傷眼睛。
一連串彩色的畫麵進入秦始皇腦海,秦始皇像看帛畫一樣選擇性瀏覽。
然後,他被疑惑淹沒了。
等等,朕還有舅父?
等等,舅父是藺相如的門客?
等等,朕沒有尿床,也沒有學狗叫!這個小孩不是朕!朕沒有做過這些事!
他滿臉驚恐地看著一個陌生的青年拿著毛筆,在像布片一樣的東西上寫寫畫畫,嘴裡念叨“記下來,都記下來”,氣得想衝進畫麵中把毛筆搶走撅斷!
但畫麵是衝不進去的,秦始皇隻能不斷告訴自己,這不是朕,這不是朕,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