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天氣終於回暖。
朱襄刀劍還鞘,重新換回了鋤頭。
李牧繼續坐鎮江淮平原,給秦王政派來的地方官當老大當靠山;朱襄在各地修複在戰時荒廢的灌溉水利,指導農人耕種。
因為楚地寒凍災害嚴重,雪姬為了養育小扶蘇,不敢來受災的楚地。但楚地所用禦寒物資都是由她籌備,棉花棉布不斷運往楚地,救了不少人的命。
楚地因為之前的“棉布戰爭”,貴族將所有過錯都推到了棉花上,說棉花是“災禍之種”,因為種了棉花才導致楚國饑荒,所以楚地的棉花大多都拔了。楚人對棉花有偏見。
遇到寒凍災害時,有些貧寒士人和過分迷信的楚人寧願自己凍死,也不肯用棉花棉布。
對於這些人,朱襄也隻能放棄助人情結。
秦王政給朱襄寫信,說登基後會連續三年發求賢令,讓天下士人來鹹陽考試做官。
在這些士人來鹹陽前,要先經過當地郡縣考試審核推薦。“學院——學府——學宮”三級考核推薦製度要借著秦王這三年求賢令,推行到全國。
秦王政在江淮平原建立了兩個郡。朱襄正好在江淮平原修複楚地的農耕基礎建設,兩個郡的學府一級的考核,都交給朱襄負責了。
朱襄根據在楚國貧寒士人寧願凍死也不用棉花棉布的事,想好了最後一道策論大題——“根據楚國貴族為了賺錢強迫楚人種棉花造成饑荒,最後將鍋全部推到棉花上,導致楚人凍死也不用棉布一事,從‘天災人禍’角度寫一篇規勸國君的策論”。
朱襄順便把這個題目寄給了秦王政,督促秦王政也寫一篇文章。他要檢查秦王政有沒有荒廢學業。
秦王政看到信後,雙手交叉,下巴擱在手背上:“寡人都快當秦始皇了,為何還要寫功課?”
張良和蒙毅各做各的事,都不理睬嘟囔的秦王。
嘟囔歸嘟囔,秦王政還是撿起了書本,認認真真準備寫策論。
自己給自己獻策.jpg。
秦王政還從朱襄給他布置的功課獲得了靈感,想好了他在鹹陽宮取士的策論題目——“天行有常”。
“秦國和其他六國同在一片地方,經曆的都是同樣的天災,為何秦國越來越強盛,六國越來越衰弱?”
這不是簡單吹捧秦國幾句就算完事。秦王政要考核的是士人對秦國救災具體措施的了解,以及能不能推陳出新,提供切實可行的建議。
用這個題目,還有一個深層次的政治原因。
“天行有常”是荀子最主要的政治觀點。秦王政在秦朝建立後第一次取士就用荀子的觀點,等於承認了以荀子為主的那一派儒家學說治國在秦朝的“正統”。
秦朝將來肯定百家兼收,但對外不能這麼說。他必須拿出一個“統一思想”。
根據朱襄的“劇透”,儒家思想能貫穿華夏文明兩千多年,其“聖學無所不包”的特性是最主要的原因。
有孔子“三人行必有我師”奠定基調,百家思想中適合秦朝的,都可以納入秦朝官方的“新儒學”來用。
就算是秦朝傳統的法家思想傳統,嗬,法家現在的領頭人是誰?是韓非,是李斯,那都是荀子的弟子。
隻要荀子還在,儒家法家就不敢撕破臉。
這也是荀子哪怕渾身老病,活著可能比死了更難受,但仍舊咬緊牙關活著的原因。
他現在不能死。
他必須活到秦朝建立,奠定儒法合流的基調,才能將這個重擔交給朱襄。
待朱襄四十過半,從年齡資曆上都無可挑剔後,又有自己這個先行者為朱襄承擔首創的壓力,朱襄才能一枝獨秀鎮壓百家,使百家徹底融合。
人過於衰老之後,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骨頭脆得打個噴嚏都會疼,喜喪是解脫。
但荀子還不能到解脫的時候,他隻能硬撐著,撐到粉身碎骨,再也撐不住的那一刻。
秦王政知道荀子心中憋著的那口氣,知道荀子現在活得很艱難,但他什麼也做不了。
夢境中的自己曾奢求長生,舅父告訴他,求長生者反而短壽。
人總有一死,就算是神奇的舅父也一樣。
他長大了,他的長輩就會衰老;他衰老,他的長輩就會離開人世。
人世間就是這樣,一代又一代的出生和離彆,是為薪火傳承不滅。
秦王政縱然不願,也無可奈何。
他隻能多思考,多做事,多讓垂老的長輩安心。
……
江淮平原的底子很好,朱襄帶著人將水利修修補補,引進了秦國的良種,四月寒凍又凍死了土壤中許多害蟲,深秋時,江淮平原豐收了。
朱襄坐在田埂上,看著金黃色的麥田發呆。
雪姬、小扶蘇和成蟜都要參加正月的秦始皇登基大典。他們提前北上和朱襄彙合,今日剛到達項城。
路途勞累,雪姬和小扶蘇、成蟜先在府邸休息,李牧騎馬來尋朱襄。
見朱襄發呆,李牧故意讓馬緩步靠近,指揮馬低頭去撞朱襄,把朱襄嚇一跳。
朱襄被嚇得差點滾田裡去,回頭看到李牧騎在馬背上哈哈大笑,跳著腳破口大罵。
李牧笑著下馬:“雪姬到了。你不趕緊回去,在這裡發什麼呆?”
朱襄道:“到了?”
他趕緊收拾了一下,搶了李牧的馬回家,把自己的小毛驢給了李牧。
毛驢是北胡那裡的特產。
秦王政從朱襄口中得知了後世西域絲綢之路的事後,派了使臣冒險往西去打探西域的情況。
這毛驢,就是使臣從西域帶回來的“貢品”。秦王政賜給了已經上馬不易的荀子一匹後,就隻贈送給了舅父舅母。
舅母身在南秦,路途遙遠,贈送舅母的小毛驢還在鹹陽。朱襄先騎到了。
雖然小毛驢是個稀罕玩意兒,但身材比起馬太過矮小。朱襄騎著高頭大馬,李牧並肩騎著毛驢,那場景看著特彆滑稽。
李牧這時候倒是臉皮不薄,騎在毛驢上仰視朱襄,表情怡然自得。
“你剛剛滿臉陰沉,遇到了什麼困難?”李牧問道。
朱襄道:“不是困難。”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剛才心中所想告訴了李牧。
旁人聽了他的所想,可能不能理解。但李牧就算不能理解,也會安靜聆聽。
朱襄在江淮平原救災、剿匪和指導耕種的時候,也重新編纂了楚地的戶籍資料。
所以他很清楚這次旱災死了多少人——能統計到的凍死、餓死的人就有五位數。若論剿匪時和沒有統計到的隱戶,就更不知道有多少。
楚國剛剛戰敗,又遇到災荒。楚地滿目瘡痍,哀鴻遍野。
秦國在這時組織抗災,朱襄以迷信對迷信,行剿匪“滅神”之事。四月化凍成了朱襄的功勞,楚地豐收成就了秦國的仁名。
原本楚國士人因楚王啟之死和項燕的反抗,是六國中反秦情緒最高的國家。
經曆了這次寒凍災害後,楚國平民最先對秦國歸心,士人的反抗情緒也被削減。
再者寒凍災害讓楚國各地都缺糧嚴重,反抗勢力自然也缺糧。他們要麼餓死凍死在這場寒凍災害中,要麼去搶楚國平民的物資,然後被朱襄剿滅,成了朱襄聲望的踏腳石,也成了秦國仁名的踏腳石。
這場寒凍災害對楚人來說是災難,但對秦國來說正好。
隻要明年再豐收一次,楚人家中有了餘糧,秦國在楚地的統治就會變得順利。
朱襄原本在思索楚地之後的事,感慨這對秦國竟然是一場機遇。
而後他在一陣秋季寒風中驚醒,風吹得他一個寒顫。
他居然冷漠地計算這次災害的利益,還為其欣喜。
“在南秦的時候,我會為了楚人遭遇饑荒落淚難受。”朱襄平靜道,“現在我親眼看到楚人的災難,他們在我心中卻隻成了文書中的一串數字。我雖還在做救災之事,但內心似乎已經變得不同了。”
李牧果然如朱襄所想的那樣,隻靜靜傾聽,沒有出聲安慰。
朱襄道:“或許是身居高位太久,或許是我手中已經掌控了太多人的生死。我雖時時刻刻自省,卻還是難免有了變化。”
他深呼吸了一下,自嘲道:“雖說君子論跡不論心,若隻論跡,我還是原來的我。但那是旁人看來。對我自己而言,當我用‘論跡不論心’為自己開脫的時候,就走入了歧路。”
李牧這時候才問道:“那你想如何改變?”
朱襄搖頭:“我不知道。至少,我的心就算發生了變化,我的行為也不能改變。待政兒當了秦始皇之後,我會繼續行走在民間,與農田和農人為伍。或許我心裡會向往富貴悠閒,但我必須抑製住自己心中的向往。”
李牧搖頭:“何必?這天下又不隻是你一人的天下。”
朱襄道:“這世上有隻能我做得到的事,在這些事上,這天下就是我一人的天下,是我一人的責任。”
李牧道:“朱襄,你何其狂妄。”
朱襄大笑道:“你可彆說我,滅楚一事,明明可以和其他人配合,你非要自己來滅,你不也狂妄?”
李牧再次搖頭:“我和你不同。”
朱襄道:“並無不同。你隻是因為有王翦,有廉公,還有其他人能做到你現在能做的事,你才如此悠閒。待事隻有你能做成,那你就算違抗國君的命令,也會堅持到底。”
李牧沒有回答。
他本想說不一定,但或許朱襄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朱襄確實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趙國那位武安君李牧被殺,不就是這個原因?
趙軍和秦軍已經對峙數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