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天一夜的鏖戰,這場戰役終於暫時分出了勝負。
雖然趙軍勇猛,但秦軍背後靠著長平郡城。
城牆上,有城民不斷湧上城樓;
城牆下,守軍控製住城牆的局勢後,打開城門支援伯夫;
而趙軍除了那條命,什麼都沒有。
戰爭大部分時候並非靠一腔孤勇就能決定勝局。長平郡占儘了地利人和,趙軍這一場攻城戰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
可身上染血的趙將知道,趙國朝堂上的目的已經達到。
消耗秦國的力量,也消耗那些得病的饑民,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趙將終於鳴金收兵。
從城牆上退下來的趙人看著城牆下那一堆焦屍山,人類的感情漸漸回籠。
他們終於感到了恐懼和疲憊。
平凡人沒來由的勇氣大多隻會鼓起一次。在泄氣之後,再鼓起勇氣就很難了。
兵法也有雲,“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城池攻防戰也是如此。
最初的時候攻城壓力最大,之後就是進攻方圍困騷擾,防守方固守待援的拉鋸戰。
現在秦人一邊修補城牆城樓,一邊焚燒屍體。
趙將也安營紮寨,收攏殘兵。
雙方暫時偃旗息鼓,製定接下來的戰略。
伯夫包紮好身上傷口後,顧不上疲憊,立刻督促守軍趕緊處理屍體,並對戰場撒已經備好的石灰和草藥水進行“消毒”。
趙兵的一些屍體身上都發黑流膿了,明顯得了瘟疫。
伯夫當了這麼多年守將,這點眼力還是有,發覺了趙軍的目的之一——他們想把瘟疫傳入長平郡城。
還好朱襄公早就製定了防疫措施,給城民做了心理預防。官吏派人敲鑼打鼓告知趙軍的意圖,讓他們嚴防疫病傳播,若見到城外往城內拋死屍,立刻報告守軍處理,城民都很配合。
但不是所有城民都有條件每日喝燒開鍋的熱水。官吏隻能儘量教導城民在做飯的時候加更多的水,儘量吃粥吃糊,減少飲水的次數。
如果得了疫病,就要被趕出城;如果有誰包庇,家人鄰居全部連坐。
秦律的嚴苛起了作用,讓城民不敢抱親親相隱的僥幸心理。
果然如伯夫所料,第二日,趙軍開始往城內拋屍體,並在長平郡城附近的水源地拋屍,試圖汙染長平郡城的水源。
還好長平郡城在做守城準備的時候,早早就在城裡打了許多口井。
守城從環境、水源下手很常見,不輕敵的守軍都會做好應對準備。
趙軍經曆了第一日的激烈戰鬥後,就沒有再組織像樣的攻擊。
伯夫感到了異樣,夜晚悄悄派人出去探查。
原來趙軍隻派精兵把守城門,其他擴招的趙人兵卒都去掃蕩長平郡附近村莊了。
五國盟軍此次出征,本就沒認為自己能攻下多少座秦國的城池。
他們隻是想要在秦國引起混亂,削弱秦國恢複的速度,拖慢秦國東征的腳步,順帶消耗饑民,和搶糧。
雖然秦國將大部分糧食都搬入了城池中,但村莊裡的人不可能都進城。他們都是躲在地窖或者山中,等敵軍的兵鋒過去。
若是正常攻城略地,為了不貽誤戰機,軍隊隻會在沿路遇到村莊的時候掃蕩一番,搶掠些糧食物資。
但現在不是正常的攻城略地。
不僅攻打長平郡的趙軍,其他五國盟軍也在城池下消耗了一番饑民的數量之後,就派人繞開城池,遍地掃蕩秦國的村莊,殺人,搶糧,燒田。
有些地方已經春耕,甚至已經長出來青苗。
饑民不僅吃掉了青苗,還把已經發芽或者腐敗的種子都刨出來吃掉。
熬過蝗災,已經長出嫩葉的草木也沒有逃過饑民之口。
這些都能果腹。
五國盟軍除了大多是貴族私兵的精兵,給新征的兵卒口糧很少。他們把國內饑民帶到秦國,就是讓他們就地找尋食物。
五國地上的植被都快被吃光了。秦國因蝗災防範及時,又有蜀郡和南秦咬著牙供糧,朱襄、子楚到處平息糧價,所以秦人還沒有淪落到吃草根樹皮的地步。
沒有吃草根樹皮,草木到了春季便煥發了新綠。
現在,這些都成了五國饑餓兵卒的食物。
連同伯夫在內的守將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五國盟軍圖窮匕見,他們為了利益最大化,隻能守住城池和交通關隘,無法救援村莊。
因為村莊太散了,又很難與他們及時聯係,他們就算想救援,也不知道去哪一處救援。
去年秋冬剛經曆了蝗災,秦人在今年冬季再次遭遇了“蝗災”。
這蝗災可比去年的蝗災還可怕。去年的蝗災不會殺人,不會把草根樹皮和地裡的種子都啃光,不會燒掉他們的房屋。
更令這些秦人心情絕望複雜的是,自己原本也不是秦人。
秦國現在與五國交界的邊境,都是從秦昭襄王開始新打下來的。
這裡的人,都是在這十幾年間從包括已經滅掉的韓國在內的六國而來的移民。
所以比起秦人,他們其實和五國人更親近。
特彆是剛被打下的潁川韓國故地。
韓國與四國比鄰,現在它是魏國和楚國聯軍最主要進攻的戰場。
韓國舊貴原本準備在五國盟軍攻打韓國故地的時候叛亂。
因為秦人在韓地防範蝗災,又給韓人運糧減輕災荒,讓一些底層韓國士人被分化到了秦國這一邊。秦軍又駐紮得較多,韓王還背刺他們,所以計劃受阻。
當魏國和楚國攻打韓地之後,連韓國舊貴都說不出投敵的話了。
他們發現,魏國和楚國根本沒想打下韓國的城池,而是想毀了這裡。
秦王子楚沒有強製收取態度較為溫馴的韓國舊貴的資產,現在韓地中最肥沃的土地還是韓國舊貴的。
所以魏國和楚國清掃村莊和貴族莊園的時候,受損失最嚴重的就是他們。
魏國和楚國也在想方設法將瘟疫傳入城內。
城中平民在三年災害中已經習慣聽秦國官吏的話,防範措施做得較為嚴格。但韓國舊貴可不會聽秦國官吏的命令。
韓國舊貴的衛生條件本來就很好,吃的都是熟食,喝的都是熱水,所以他們本人很難被傳染上疫病。
但他們數量較為龐大的家丁就遭殃了。
因韓國舊貴對秦國官吏的排斥,所以依附他們的家丁和還未全部散去的門客,都要遵循主家心意做事,沒有嚴格執行,甚至故意不去執行秦國官吏的命令。
疫病專治各種不服。
各種細菌性傳染,即此時人籠統概括的瘟疫,居然最先在韓國舊貴聚集地爆發。
秦軍立刻封鎖了韓國舊貴所在的街區。
若有人想出來,必須先在隔離區住一陣子,待確認沒有得病之後才能離開,否則無論身份,一律處死。
韓國舊貴慌了神。
他們開始捕殺和焚燒患病的家丁門客,比秦人更加嚴苛地執行隔離政策。
沒得病的韓國舊貴隻要隔離五日就能到達安全的地方。為了自己的安全,他們一旦離開了疫病區,就絕對不想讓疫病區裡的人出來。
他們踴躍地幫助秦人管理隔離區和疫病區,並將後來者的隔離期增加到十日。
秦國官吏見狀,把疫病區的管理完全交給了這群韓國舊貴,十分信任他們。
然後他嚴格要求各個街區的城民不準離開自己的區域,以防疫病蔓延。而韓國舊貴從疫區出來後所安置的區域,就在疫區外圍。
人都怕死。秦國官吏相信這些韓國舊貴,會放下這三年災荒年中也不肯放下的矜持,積極地為秦國做事。
五國盟軍和秦軍全麵開戰。
長平郡之戰最為慘烈,但在史書中因為沒有名將參與,隻有寥寥幾筆記載。
蒙驁等老秦將對戰趙國老將龐煖,楚國聲名鵲起的新晉名將項燕對老牌名將廉頗,這兩場戰役在史書中記錄最多。
蒙驁對戰龐煖這一戰,是最典型的秦軍對趙軍的一戰,十分符合曾經趙國馬服君趙奢所說的“狹路相逢勇者勝”。
龐煖和蒙驁的年紀差不多,兩人都親自披甲上陣廝殺,仿佛都要把自己的生命耗儘在戰場上。
趙國不僅沒有年輕的主將,稍稍厲害的中層將領也大多是廉頗還在趙國時培養的人。
而秦國這邊雖然有很多年輕將領,但此戰是老將請纓馬革裹屍之戰,所以將領也多是老人。
老將的身體已經衰敗,但經驗隨著年齡增長不斷攀爬巔峰。
秦軍和趙軍正規軍的素質,就是戰國時代的巔峰。
秦軍和趙軍每一場對戰,都顯示著這個時代最樸素又最典型的軍事技藝。
最後沒有意外,秦國仍舊勝過趙國一籌。
進攻型名將項燕對上防守型名將廉頗,這一場戰鬥就頗為無趣了。
廉頗隻要開始防守,那就是堡壘結成犄角,關隘疊著關隘。
秦國有錢有糧有人,廉頗在城外開心地疊障礙,疊得項燕還沒打,光是看一眼,就想吐了。
如果武安君白起在天有靈,看到此景一定會捋著胡須讚同項燕。
就算是秦昭襄王派他換掉王齕為將,也要先把廉頗從趙國主將的位置下換下去。
不是他打不贏,實在是惡心。
對廉頗而言,防守不在於每一場戰鬥的勝負,而在於拚消耗。
他主打的就是一個膠著,一個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