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過年,兩方大軍都掛起了免戰牌。軍中將領貴族都拿出了酒肉,招來了歌姬舞姬助興。
兵卒雖然沒有熱鬨也沒有酒肉,可能連肚子都吃不飽。但聽到軍中熱鬨聲,有一兩天不用出戰,可以安心睡覺的日子,也算不錯。
一直裝病的項燕從後方來到了前線赴宴。這時候他還不出席,就是太不給眾貴族麵子了。
頭一日醉酒,第一日日上三竿時項燕才放開懷裡美貌的歌姬,在歌姬的伺候下起身。
項燕本準備今日就不參與貴族們的後續宴會,回後方繼續裝病。
這時,有將領慌張來報,說魏韓趙聯軍來到營門前,說要見項燕,請求停戰。
項燕疑惑。
他雖沒有指揮,也知道楚燕聯軍在李園的瞎指揮下漏洞百出,即使對麵魏無忌在魏王的騷操作下主動讓出了主帥的權力,雙方交戰也是楚燕聯軍處於劣勢。
為何魏韓趙聯軍會請求停戰。
“是派使臣來了嗎?”項燕頭疼無比地問道。
現在他在主帳,就隻能他出麵解決此事。但現在明明是己方處於劣勢,敵方卻求和,感覺有詐啊。
那將領張嘴,後續的話還沒說出來,眼淚先出來了。
項燕更加疑惑:“何事悲傷?”
將領抹了抹手背,哽咽道:“不是使臣,是……是都來了。”
項燕訓斥道:“什麼都來了?為何傳話傳得如此不清不楚?你究竟在哭什麼!難道他們不是求和,是打過來了?”
將領哭著語無倫次道:“屬下、屬下不知道該如何說。項將軍,是都來了,魏韓趙軍中所有將領都來了。他們請將軍,請楚燕軍中將領都來,來送信陵君。”
這個楚將以前聽到過信陵君的名聲,但之前對信陵君沒什麼特彆感情,隻是當一個故事裡的陌生人。
但現在他不知道為何,心中的悲痛怎麼也止不住。
他心中浮現出春申君的名字,浮現出曾經見過的春申君的模樣,哭得更加悲傷。
楚將跪在地上對項燕道:“在魏王逼迫下,信陵君自縊,請楚王、楚王退兵!”
“什麼?!”項燕身體一晃,俯身將楚將的領子拎住拽起來,“你說什麼!”
楚將哭道:“信陵君門客朱亥說,魏王逼迫信陵君自縊!請楚王退兵!”
項燕鬆開楚將的領子,身體又搖晃了一下,才勉強站直。
他抬起右手遮住眼睛,發出嘶啞的難聽的笑聲。
“我怎麼總遇上這件事。”項燕笑道,“怎麼又是我遇到這種事!”
項燕笑了幾聲之後,放下手,眼眶微紅:“為我更衣,尋一件素色的衣服來。”
他頓了頓,道:“不披甲。”
兩軍營地對峙的空地上,朱亥身披粗麻衣跪在中間,麵前是一塊血字破布。
在他的身旁,是一個粗陋的薄棺。
在朱亥身後,全軍或穿素衣,或在肩膀上纏繞白布,皆有哀容。
有幾個士人已經哭得身體癱軟,被人攙扶著才能勉強站穩。
楚燕聯軍的營門大開。
不止項燕沒有披甲,他身後所有的將領和混功勞的士人都沒有披甲。
李園為了賺取士人好感,昨日親自來前線勞軍,今日正好也在。
他這次可不敢出頭,讓名義上的項燕走在最前麵,自己在項燕身後扮作副將。
李園探頭一看,看出那破布應該是從衣服上撕下。血字已經變黑,看著是寫了許久。
他嘀咕:“真的是血字嗎?看不出啊。”
項燕回頭瞪了李園一眼。
李園被項燕瞪得心頭猛跳,就像是被猛獸盯住了似的,忍不住退後了一步。
項燕沉聲道:“令尹請慎言。那是信陵君。”
李園本想說,“信陵君又如何”。但他開口時,發現周圍同陣營的將領士人皆對他怒目而視。
有的人手甚至放在了腰間的劍柄上,仿佛他再多說一句,那劍就會被拔出來,放在他的肩膀上似的。
他能成為楚王的新寵,自然不是不懂看人眼色的人。
雖然李園憤怒這些楚國士人居然不把他這個令尹放在眼裡,也識趣地閉上了嘴。
項燕大步上前,單膝跪在血字前,輕聲念出血字。
“無忌已死,請楚王退兵。”
朱亥在項燕上前時本閉著雙眼。
項燕念出血字時,朱亥睜開了布滿血絲的雙眼,抬頭看向項燕。
項燕與朱亥平視。朱亥眼中的悲憤,讓這個見多了廝殺之事的將領背後生寒,右手條件反射握住了腰間的劍。
他好像看到了一頭困鬥的野獸。
朱亥聲音嘶啞,高聲喊道:“魏王言,楚因信陵君攻魏,若社稷傾頹,信陵君有何臉麵見先祖。信陵君便以死報魏國。信陵君已死,請楚王退兵!”
朱亥深吸一口氣,連聲高喊。
“殺信陵君者魏王也!信陵君已死!請楚王退兵!”
“殺信陵君者魏王也!信陵君已死!請楚王退兵!”
“殺信陵君者魏王也!信陵君已死!請楚王退兵!”
“請楚王退兵!!!”
朱亥的聲音就像是滾滾巨雷,在眾人耳邊猛地炸開。
連楚軍站在最後麵的兵卒都聽清了朱亥的話,離得最近的項燕更是被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連胸口都隱隱作疼。
朱亥大喊“殺信陵君者魏王也”,他身後的魏國將領,魏國兵卒,竟無一人出麵阻擋,任由他高喊。
項燕沉聲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朱亥怒視著項燕。
但他的怒氣並非對著項燕。他一直飽含怒氣,從看到信陵君自縊時便如此。
項燕道:“信陵君自縊是為了避免魏王親手殺他。”
他停頓了一下,壓低聲音道:“就像是……春申君那樣。他想讓天下人以為是楚王逼死他,將魏王摘出來。他是為了維護魏王,是為了不讓魏國因他和魏王相爭而內亂,你明白嗎!”
朱亥死死盯著項燕。
半晌,他笑得咧開嘴,嘴角居然有血絲溢出。
他死死咬住牙關的時候,也咬住了嘴唇,以抑製心中難以紓解的憤怒。
“我明白。”朱亥笑道,“主父若在,我自然聽從主父之言;但主父已死,我隻順從本心做事。”
“信陵君從未負過魏王,從未負過魏國。可魏王和魏國可敢捫心自問,是否辜負信陵君?”朱亥的笑聲越來越大,大得身體都抖了起來,“憑什麼,憑什麼魏王逼死了主父,我還要為魏王遮掩?若主父不滿,他親自來訓斥我啊!”
朱亥指著自己身旁仿佛庶人用的粗陋薄棺。
軍中物資有限,他隻能用不同材質的木板,為主父拚湊這樣一個粗陋薄棺。
“主父就在這裡,他為何不出來訓斥我?”朱亥狀似瘋癲道,“他不出來訓斥我,就是讚同我!”
項燕看著朱亥許久,道:“你瘋了。”
朱亥笑道:“真的是我瘋了嗎?”
項燕道:“若魏國出事,定不是信陵君所願意看到。”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對一個平時看不起的庶人說這些話。
項燕想來眼高於頂,與楚國其他貴族一樣,看人首先看出身,看地位。定要對方與自己同一層次,他才會重視對方。
但現在,他卻與一個平日裡絕對不多看一眼的人說這麼多的話。
他是在說服朱亥嗎?還是……在說服自己?
項燕心中隱約浮現出一個身影。
他立刻將心中的那個身影,那個名字壓下去,繼續道:“信陵君是魏公子,不希望魏國出事。”
朱亥笑道:“就算隱瞞,魏國就不會出事了嗎?信陵君都被逼死了,魏國還會無事?魏國以前危急時,有信陵君出麵保全。現在信陵君已經被逼死,還有誰能救魏國?”
項燕語塞。
因為他仔細想了許久,真想不出任何一個人,能如信陵君一樣,隻要他出現,就給人以魏國不會滅國的安定感。
項燕曾經也非常敬佩信陵君。
或者說,戰國四大公子就是戰國許多士人心中的“頂點”。他們都期望成為這樣的人。
即使楚國已經有了春申君,項燕也想過成為楚國的信陵君。因為與其他戰國公子不一樣,信陵君可以自豪地說一聲,隻要他不死,魏國就不會滅亡。
信陵君振臂一呼,就算其他五國的國君不願意,也有無數五國士人自帶錢糧兵馬投入信陵君門下,聽從信陵君差遣。
這樣一想,怪不得魏王會找到機會,就立刻出手逼死魏無忌。
本來項燕在政治上很不敏感。所以楚王不需要一個厲害的將領護衛楚都的時候,項燕地位就急速降低,仕途就舉步維艱。
現在項燕突然念頭通達,似乎懂得了一些道理。
他看著已經完全瘋了,分不清是非,連已經死了的信陵君的遺願都不肯聽的朱亥,麵露憐惜,不再勸說。
朱亥這些話對魏王和魏國不利,但對楚王和楚國有利。
他本不應該多言,應該順著朱亥的話去痛斥魏王和魏國,隻是心頭突然不忍。
項燕站起來,走到信陵君棺木前,將腰間長劍解下,放在信陵君棺木上,道:“退兵。楚王若有責難,燕一力承擔!”
項燕心頭陡然一鬆。
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個好機會。
春申君之死,雖然他藏在後麵沒有露麵,但還是被一些人責備。
現在他借著信陵君自縊的事,終於可以洗清自己身上的汙名。世人提起自己,一定會提起他現在做的事、說的話,讚揚他的義氣。
長平君為春申君送彆,自己為信陵君退兵。
這兩則美談,大概是能並列了。
想到此,項燕心中有些雀躍,好不容易才壓製住嘴角的笑意。
在與李園擦身而過時,他瞥了麵色惶恐的李園一眼,心裡更加暢快。
這段時日他被李園壓抑得十分厲害,心中窩火已久。現在看著李園這模樣,他有一種報仇雪恨的痛快感。
他趕在楚王之前下令退兵,還說楚王如果不滿,自己一力承擔。
李園該如何?
信陵君此事和春申君有類似之處。李園曾經誣陷春申君,致使春申君被殺。他敢對楚王說信陵君的事嗎?
項燕一力承擔了退兵的責任,楚國和燕國的將領都鬆了一口氣。
他們看向項燕的目光,如同項燕所想的那樣充滿敬佩。
楚國和燕國的將領依次出來拜祭信陵君,哭聲或真或假,但都哭了。
無論真心假意,這時候哭得越大聲,表現得越悲痛的人,傳出去後就越出名。
春申君之死造就了長平君的名聲,許多人都眼饞。
現在信陵君的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