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資本主義萌芽興起時,曾有一場“羊吃人”的圈地運動。
英國的土地也多掌握在貴族手中。
當英國擁有了大量殖民地,掠奪了大量金銀後,本土購買力上漲,商人們通過購入廉價的原材料紡織成附加值較高的布料,或者乾脆做成成衣,得到了大量財富,逐漸趕上了依靠土地的老牌貴族。
老牌貴族為了謀奪更多的財富,便與新興資產階級合謀,加速了土地兼並,以提供更多的原材料,加入這場饕餮盛宴。
要造成這種現象,需要三點。第一,擁有足夠的生產力消化原材料;第一,擁有廣袤的市場消化商品;第三,貴族(即地主階級)的權力足夠大,國家控製力不足,不能抑製土地兼並。
以現在的社會生產力發展階段,本來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
但朱襄帶來了棉花,雪姬發明了棉紡織機,再加上朱襄從後世帶來的經濟學理念,利用秦國強大的組織能力,強行製造出了這個現象。
若論生產力發展水平和市場水平,楚國比起英國資本主義萌芽興起時遠遠不如。
但秦國通過調配資源,短時間內造成了市場的虛假繁榮;此時棉布又身兼“商品”和“貨幣”兩重功能。這一切,讓朱襄預想中的情況得以出現——楚國貴族貪婪地加劇了土地兼並,改糧為棉。
楚國目前出現的情況雖然表麵上和英國的“羊吃人”運動相似,本質卻有很大差彆。
英國的“羊吃人”運動是可持續的,跟隨當時生產力水平,生產關係逐漸發生了變化,是社會變革的體現;楚國的改棉為糧現象隻是秦國的計謀,無論是秦國停止對楚國平價商品供應,還是楚國有識之士發現棉布泛濫,發布詔令禁止棉布成為貨幣,都能立刻停止這種亂象。
英國的“羊吃人”運動對底層人民而言十分可悲,但長遠來看促成了生產力關係的轉變,是“有代價的進步”;楚國這場亂象不會造成生產力關係改變,頂多讓有識之士吸取一點經驗,提前貨幣改革,隻是秦國統一天下的經濟戰而已。
“楚王對封君的控製力極差,無法管束貴族掠奪農人的土地。現在七國爭霸,都以耕戰為根基。大量自耕農消失,就代表著國家的軍隊實力消失。”在一切塵埃落定,秦國即將收網的時候,朱襄對已經看到亂象的學子們講課。
這些學子中大部分都是魯儒。魯國被楚國所滅,他們一直關注著楚國的情況。
被迫“下基層”讓他們滿腹牢騷。牢騷就像是一把銼刀,慢慢磨平了他們的天真和偏見。有的人在被磨的時候放棄了跟隨朱襄,去他國另尋機遇;留下的人開始自省,將視線從竹簡木牘中移到了現實中。
這個時代讀書人是少數,能從有限的文字中領悟道理的人,天資都不算差。
朱襄在帶來的學子們心思沉下來之後,開始在閒暇時為他們講學,出差時也會將他們輪流帶上,告訴他們紮根在土地上的道理。
這次楚國之事,他也拿來當了教學內容。
嬴小政坐在課堂上,與學子們一同仰頭看著朱襄手持炭筆,在刷了石灰的白色木板上書寫。
“楚國執行的就是周朝最傳統的分封製,從楚國現在的亂象,你們就能看到周朝衰落的原因。”
“現在楚王身邊的有識之士已經發現了問題,楚王頒布詔令,嚴禁農人種棉花。但楚王沒有、也不敢觸及根本,那就是禁止貴族掠奪自耕農的田地。所以這個詔令沒有任何用處。你們可以思考一下,為何楚王看到了問題,卻不敢解決這個問題。”
“楚國的貴族能做到封君的地步,都不可能愚蠢。他們不會看不到自己掠奪農人土地的行為,會為楚國造成多大的危害。為何他們看到後仍舊要這麼做?楚國封君所追求的利益和楚國本身的利益有何衝突?這不是‘他們道德低下、他們目光短淺’所能一言蔽之。背後的本質是什麼?這是你們需要探索的問題。”
“將來天下人富裕起來,秦國也可能漸漸出現這種情況。直接強行停止商業是最簡單的解決行為,但這種行為並不可取。我先告訴你們結論,然後你們根據這個結論去尋找原因。等你們找到原因之後,就能找到解決這件事的正確方法。”……
朱襄一邊給他們講解楚國的現狀,一邊為他們布置了論文課題。
朱襄了解了所有跟隨他學習的學子的情況,心中將他們分成上中下三等,然後分層抽簽分組,讓他們以小組為單位完成論文,每個小組中上中下三等學子都有。
他不會將“分等”和“等級”告訴彆人,連嬴小政都沒告訴,也沒有留下任何記錄。這樣既能讓優秀的人帶動平庸的人,也不會造成學子們的隔閡。
嬴小政也被分組。
不過嬴小政的分組與其他學子不同,他隻和蒙恬、李斯、韓非一組。
但仔細一想,這似乎也是上中下三等都有了。
嬴小政在朱襄心中當然是最上等,李斯和韓非中等,蒙恬就“我是誰我在哪”拖後腿打雜。
雖然把蒙恬放到其他學子中算“上等”,但在這個小組,他就隻能打雜了。
嬴小政嘟著嘴,將筆夾在了鼻子和嘴唇中間,嘟囔道:“舅父,你教給他們的學問真的是他們能學的學問嗎?”
朱襄看著嬴小政這頑皮的動作,心中再次遺憾沒有照相機:“政兒為何這樣問?”
嬴小政道:“這是為君為相的學問。”
朱襄失笑:“每個學子都有成為相國的理想。再者,將來他們若當郡守、縣令,和相國也差不多。”
嬴小政道:“一郡之君之相,和一縣之君之相嗎?”
朱襄點頭:“而且就算他們一輩子用不上我教的學問,學會思考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在山間水畔約三兩好友指點江山,不是很有趣嗎?學不一定用,學習本身就是一件樂事。”
嬴小政保持著用嘴唇和鼻子夾著毛筆的姿勢,趴在桌子上道:“舅父又要說我太功利了。”
朱襄哭笑不得:“我可什麼都沒說。”
嬴小政道:“你心裡說了。”
朱襄把嬴小政鼻子下的毛筆抽走,用毛筆點了點嬴小政的腦袋:“彆亂猜,我沒這麼想。”
政兒這是進入叛逆期了嗎?天天被害妄想症。
嬴小政冷哼了一聲:“藺伯父怎麼還沒回來,他身為秦國丞相居然失去音訊這麼久,小心彆人彈劾他叛逃。”
朱襄道:“他不是剛差人寫信回來?怎麼叫失去音訊?”
藺贄沒有遊說貴族去掠奪農人的地,而是裝作有識之士去遊說楚王趕緊控製亂象,使用嚴酷的手段禁止貴族害民,最好再搞一次變法。
藺贄甚至在街道上演講,說楚國現在需要收回封君的權力,讓楚王能夠獨攬大權,就像是吳起當年做的一樣。
毫不意外,藺贄被衛兵驅趕了。
按理說,藺贄這樣做肯定會被揍,說不準還會被關入大牢。但有“俠義之士”保護藺贄逃跑,朝中也有卿大夫在楚王麵前說好話,藺贄隻是被楚王驅逐了。
當藺贄被楚王驅逐之後,他頭纏白布,拄著拐杖,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拜訪,告訴村老們如何保住田地,不要被貴族搶走。
藺贄不知道在臉上做了什麼偽裝,見過他的楚王和楚國貴族都沒能認出他,都稱呼他為“白頭翁”,好像他是一個老人似的。
更讓朱襄納悶的是,不知道誰亂傳謠言,說這“白頭翁”就是他偽裝的。
說到“白頭翁”,就想起了早生華發的朱襄公了對不對?朱襄公又是公認的愛民,所以愛民又白頭,那就隻能是朱襄公了。
論據是真的,論證過程完全沒有一點問題,證明為真。
真個頭啊!我還在吳郡呢,怎麼會跑到楚國去了?
嬴小政道:“藺伯父還是秦國丞相呢,他不也變成了遊說楚王被趕出楚都的落魄愛民士子,所以你去當這個白頭翁有什麼問題?吳郡離楚都,比鹹陽離楚都近多了。”
朱襄把嬴小政的腦袋抱到懷裡使勁揉搓。
叛逆期的小外甥退散!我以前乖巧懂事的小外甥怎麼變得如此陰陽怪氣,愛上和我抬杠了?!
朱襄扶額道:“真不知道他在乾什麼?難道是要掀起楚國民亂?這樣太危險了!如果楚國貴族真的要殺他怎麼辦?”
嬴小政道:“阿父和你親自去民亂發生的地方,遷徙當地豪強;蔡伯父孤身去燕國遊說,帶著燕國大軍協助老師迎擊胡人;所以藺伯父去楚國製造民亂,有什麼問題嗎?你們都是一樣……嗷!”
朱襄再次把抬杠的嬴小政按進懷裡揉搓腦袋。你說藺禮就說藺禮,地圖炮掃射一片,你是不是很能耐,看招!
嬴小政被朱襄“武力鎮壓”住抬杠,十分生氣,便去找李斯、韓非和蒙恬辯論。
韓非梗著脖子和嬴小政吵起來;李斯試圖打圓場,結果被韓非和嬴小政轉頭集中火力輸出一頓,也生出了火氣,擼袖子下場;蒙恬繼續“我是誰我在哪”,給三人添茶送水。
蒙恬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能被李牧選中,去當個將領。
身體上的苦無所謂,他隻希望不要再陷入“我好蠢”的折磨了。
明明他曾經也是同齡士子中最聰明的那一個,沒少指點江山。就算進入了鹹陽學宮,老師們也都說他有出將入相之才。
為什麼來到了這裡,他總是最差的一個?
所以弟弟你什麼時候來?哥哥不想成為最差的一個,好歹我們哥倆成為最差的兩個啊。
朱襄見蒙恬心情低落,詢問蒙恬需不需要開導。
蒙恬卻搖頭。
“公子並未嫌棄過我,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