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回到鹹陽的時候,已經到公元前256年的初冬。
很快,時間就來到了公元前255年,嬴小政八周歲,老秦王已經年滿七十周歲,到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時候。
人老之後,每一個冬季都是一條巨大的坎。
老秦王出行和回來的一路上都顯得身體很健朗。但當他回到了鹹陽宮,沒有得到足夠的休息,就晝夜不休地檢查了太子柱監國期間的公務文書後,突感風寒病倒了。
病來如山倒。老秦王即便年老也很魁梧的身體突然變得佝僂,他的麵容也突然失去了生氣,變得蒼白蠟黃。
朱襄此番回鹹陽,特意把扁鵲也帶在了身邊,想給身邊長輩做一個詳細的體檢。
雖然秦國太醫的醫術很好,但多一個名醫多一分安全。
老秦王病了,扁鵲在秦國太醫診治後,也幫老秦王把脈診治。
“太過勞累,折損了元氣。”太醫懼怕老秦王,說得比較委婉,扁鵲便直說了,“以秦王的年紀,若不好好休養,恐怕這病這病很難好。”
老秦王淡淡道:“寡人知道了。”
朱襄跪坐在老秦王的床邊,垂著頭,心情很不好。
他在想,老秦王原本應該是什麼時候去世。
總歸不是這時候。
為何會出現這樣的變故?和自己有關嗎?
可能真的有關。因為自己出現後,老秦王太忙碌了。
原本曆史中,老秦王雖然在長平之戰之後遭遇了挫折,但他也閒了下來,一直坐鎮鹹陽,從未離開過鹹陽宮。
老秦王在鹹陽宮中的工作,除了延續以往的政策,就是瞅準時機出兵,並不需要他花費多少精力。
何況一直待在鹹陽,他就沒有車馬勞頓折損精力。
自朱襄入秦之後,秦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朱襄要種田,老秦王就張羅著重新組織起一個龐大的官僚體係,配合朱襄推廣農田新技術勞作,並摳摳索索找錢去修水利;
朱襄說鹹陽學宮能吸引人才,老秦王就熬了好幾個晚上與卿大夫們徹夜長談,很快就修建了一座高大的鹹陽學宮,並製定了詳細的配套措施;
朱襄南下也給老秦王找了很多事,無論是李冰興修都江堰,還是李牧與楚國劃江而治,背後都有老秦王徹夜不眠的保駕護航。
秦國任何一個“新事物”,確實是朱襄牽頭,但背後繁瑣的工作都是老秦王和秦國朝堂的官吏們默默在做。
老秦王可能多疑,可能會暗戳戳地嚇唬人,但他在行動上也給予了朱襄最大的支持和信任,做到了他對朱襄的承諾——隻要是對秦國好的事,朱襄儘管提,不用考慮什麼困難,一切有寡人。
老秦王和朱襄相遇的時候已經六十多歲,就算在現代社會都是退休人士,他的體力精力都已經衰敗。
秦國這時候進入高速發展,這位已經年過六十的老人艱難地駕駛著秦國這輛高速奔跑的戰車,在崎嶇險阻的路上疾馳。
即便有朱襄提供的美食讓他吃下更多的東西,即便看著秦國這輛戰車疾馳他的心情很好,但又怎麼能彌補老秦王耗費的心力?
朱襄隻是一個人。就算有金手指,他也隻是一介凡人。他連病都治不了,更治不了生老病死的命。
秦國越發好了,老秦王的政績越發顯赫了,但老秦王的壽命恐怕也因此縮短了。
特彆是在老秦王在年邁七十的時候,千裡迢迢巡視江東這件事,給他岌岌可危的生命蠟燭又吹了一口氣。
朱襄下鄉的時候,小汽車行走在鄉間土路上,顛簸幾個小時都感覺渾身骨頭散架,完全提不起精神。
古代的路和馬車,就算擁有再多減震措施,都能把人顛得天旋地轉。若馬車稍稍跑快一些,坐馬車的人都能顛得腦袋和車頂演奏打擊樂。
坐船雖比馬車稍稍好一些,但在江水上晃久了,體力也在持續消耗中。何況濕氣過重,對老年人的身體也很有危害。
老秦王先坐馬車,到了漢水換成坐船,從鹹陽從西向東、從北到南,在華國地圖上斜跨了一條長長的線。
這麼長的旅途,一個七十歲的老人,怎麼可能承受得住?
宋朝時皇帝承諾不殺士大夫。當他們想要士大夫死的時候,就會不斷給士大夫遷官,從南遷到北,從東遷到西,讓士大夫在路上奔波勞累,活活累死病死在遷官的路上。
這可見長途跋涉對人的摧殘。
“你哭什麼?寡人還沒死。”老秦王沒好氣道。
朱襄抹了抹眼淚,道:“我隻是在想,有什麼樣的大父,就有什麼樣的孫子。夏同和君上你一樣,明知道應該靜養,就是閒不住。”
老秦王更加沒好氣道:“寡人活過了七十,你說的那個夏同能活到七十?彆拿我和他並列,你這是侮辱你的君王。”
朱襄不斷用袖口擦眼睛,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老秦王伸手,讓朱襄把他扶起來,看著眼睛腫得睜不開的朱襄十分無奈。
他知道朱襄怕他也怨他,朱襄的友人也防備他。但現在朱襄的悲傷和惶恐卻是情真意切,恐怕天底下連自家傻太子都不會哭得這麼情真意切。
因為太子柱當了太多年的太子,心裡肯定是有怨憤的。
可能範先生也會為自己真心誠意的哭泣。但範先生和他君臣多少年?朱襄又與他相處多少年?
這個傻孩子,真是重感情重得有些令人頭疼了。
“寡人都年過七十,彆哭了。”老秦王輕輕拍打著朱襄的背。
自己生病,倒是反過來哄彆人。這樣的感覺很新奇,但並不壞。
老秦王深切地感到死亡的臨近,這一刻他的惶恐不安突然釋然了。
不釋然也沒辦法,他已經年過七十。
當接受了自己快死的事實時,老秦王終於能放下君王的審視,用“長輩”的角度與朱襄這個神奇的晚輩相處。
“周王和西周公都不老實,和周王室的仗還沒打完;楚國雖然暫時不會有太大動靜,但我聽聞其他五國又有結盟合擊秦國之勢,說不定楚國得到消息後又會蠢蠢欲動;秦國的國土雖然更大了,但要防守的地方太多,戰線拉得太長,恐怕抵抗六國更加困難……”老秦王絮絮叨叨,“寡人病的真不是時候。”
朱襄抱怨:“君上就不該南下。”
老秦王失笑:“但寡人想看海。”
朱襄無語。君上說我怕死又老是找死,你不也是這樣?明明你這麼懼怕死亡,為何又要明知勞累過度會有損壽命而南下?
“好了。”老秦王收起有些僵硬和彆扭的笑容,恢複以前隨和的模樣,“寡人的病不要外傳。”
“當然。”朱襄哽咽,“隻是累病了,君上隻要好好休息,一定能很快康複。”
老秦王笑而不語,揮揮手讓朱襄離開。
朱襄心情沉重地離開了鹹陽宮,第二日又帶著一車行李回到了鹹陽宮,說要給老秦王當膳夫。
老秦王放下手中的文書,深深歎了口氣。
“大柱,如果寡人去了,朱襄一定會很難過。”老秦王道,“寡人沒想到,他居然會如此難過。”
太子柱立刻道:“君父還能活很長很長的時間。”
老秦王搖搖頭,道:“你該準備當秦王了。”
太子柱呆若木雞。
此刻他心裡本該是欣喜的。
沒有哪個太子不想當秦王,何況他當了太久太久的太子。
但他心中的欣喜卻被茫然不安淹沒,讓他的表情顯得很傻。
老秦王平靜道:“現在秦國拿下了楚國南邊偌大領土,李牧和新式舟師又極具威脅,六國人就算再蠢,也會重新聯合起來共同抵擋秦國的兵鋒。新舊秦王更替,就是他們擊破秦王的機會。寡人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太子柱顫顫巍巍跪下,磕頭不語。
“待子楚回來,明年正月你就繼位。”老秦王一語定音,然後歎著氣,輕聲道,“為父會扶你一年……如果我還有一年時間。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太子柱狠狠磕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終於能繼任秦王,但是欣喜卻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濃厚。
朱襄端著今日的飯菜過來。
他看到了老秦王滿床榻的文書,也看到了神情恍惚的太子柱,但他什麼都沒說,隻默默伺候老秦王吃飯。
老秦王隻要好好休息,或許能補充一點生機,或許再多活幾年。
但老秦王仍舊挑著燈,每日勤政到至少三更天。
他一直在咳嗽,但意識一直很清醒,甚至比以前更加敏銳。
前線的戰報不斷傳來,不僅魏國、燕國、趙國出兵幫助周王室,連渺小的韓國都來湊了一下份子。
齊國和楚國仍舊在觀望,但看他們軍隊的動向,恐怕也按捺不住了。
齊國原本因為自己距離秦國很遠,朝堂上的卿大夫們又沉迷享受,早就被秦國收買,一直不摻和其他五國與秦國的對抗。
但李牧舟師的消息傳到了齊國後,齊國人似乎有些緊張了。
即使他們沒見過能沿著海岸線長途跋涉北上的舟師,也有些防備秦國的舟師從海上繞道,在齊國海岸登陸。所以齊國此次也難得行動起來。
秦國更強大了,果然逼得六國傾向於合作了。
此時,老秦王怎麼能休息?
他要親自過目六國每一條動向,然後用他五十餘年的為王經驗,與六國國君對抗。
一條條消息快馬加鞭傳入鹹陽城,一道道詔令快馬加鞭從鹹陽城送出,就像是循環的流水。
整個秦國都動了起來。
而後,天下都動了起來。
各國都有英才。除了史書中留名的,還有許多史書中記載不下的賢才們。他們都圍繞在各自的國君身邊,竭力發揮出自己的聰明才智,與過分龐大、已經有吞噬天下之勢的巨獸秦國敵對。
範雎、白起兩位病退致仕的老人被老秦王重新召回鹹陽宮。
廉頗也去了鹹陽宮。回到家中後,廉頗有空就擦拭盔甲和長劍,看上去終於下定了決心。
白起的表情似乎很遺憾。因為他病了。
雖然終於有了回到戰場的機會,但他的身體卻撐不住了,隻能羨慕地看著飯量越來越大的廉頗,酸溜溜的眼神讓廉頗十分得用。
當嬴小政度過八周歲的生日後,他與雪姬一起,和朱襄同住鹹陽宮,陪伴著一直湯藥不斷,但就是不肯休息的老秦王。
老秦王偶爾會把嬴小政抱在懷裡,讓嬴小政幫他宣讀詔令。
太子柱繼位之後,子楚就會受封太子。
嬴小政還小,他現在還不會有封號。所以老秦王用這種方式告訴群臣嬴小政將來的位置。
時間轉眼就到了公元前255年的初夏。
在原本曆史中,秦軍應該已經攻破洛邑,俘虜周赧王,運九鼎歸秦。
之後秦王將降周王為封君,俘虜西周公,周朝徹底滅亡,後世史學家稱公元前255年為秦元年。
但在這個時空,秦國雖然更加強大了,攻打東周卻失利了。
魏國信陵君派人遊說燕國和趙國擯棄仇恨,與魏國暫時結盟,共同援救周赧王。
之後韓國、齊國先後出兵,五國進入洛邑,在周赧王的見證下再次簽訂合縱條約,共同對抗秦。
楚國本來也想加入,李牧突然北渡,連克楚國數座城池,兵鋒直指陳都。
在楚王大驚失色,集結大軍阻擋李牧的時候,李牧派人告訴楚王,自己可以無條件退兵,但楚國必須按兵不動,否則楚國敢往北邊派兵,他就敢再次率領軍隊北渡江水。
在李牧的威脅下,楚王屈辱地放棄了合縱,隻能按兵不動。
李牧回到江水以南,陳兵江邊對楚國虎視眈眈,讓楚國不敢撕毀合約。
老秦王得知這個消息後,大笑不止,難得丟開手邊文書,睡了一夜的整覺。
將李牧所做之事傳回鹹陽宮的就是子楚。
子楚日夜兼程趕路回到鹹陽。朱襄看著子楚蒼白憔悴的臉色,欲言又止,最終保持了沉默。
在秦國麵臨重大危機的時刻,他說什麼休息什麼健康都沒用,不如多做些事,減輕老秦王和子楚的負擔。
子楚回到鹹陽後,老秦王就吩咐準備傳位典禮,無論他是否崩逝,明年正月初一都會傳位太子柱。
在傳位典禮之前,他還有一筆賬要和楚國外戚算。
太子柱性情敦厚,即便拍著胸脯保證不會被楚國外戚壓製,老秦王仍舊擔心。所以他要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在他當秦王的最後時間,幫太子柱掃滅障礙。
雖然此事沒有波及華陽夫人和其弟弟,因為這兩人就隻顧著享受榮華富貴,從未乾涉政務,但華陽夫人仍舊嚇得重病一場。
她強撐著病體,派人向雪姬送禮表示感謝。若不是雪姬早早提醒了她,她和她的弟弟可能就危險了。
看見華陽夫人這樣,夏姬物傷其類,也不由惶恐起來。
她終於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應該和娘家稍稍疏遠一些,不要替韓國做事。
連占據秦國半壁江山的楚國外戚都在垂老的秦王手下搖搖欲墜,她和從未在秦國朝堂有過地位的韓國外戚算什麼?
楚國外戚也很驚訝,他們完全沒想過老秦王居然這麼瘋狂。
老秦王早就對楚國外戚不滿,但為何還要重用楚國外戚?這當然是因為秦國本土人才少。
秦國是中原人口中的蠻夷之地,建立客卿製度,就是吸引六國人才為秦所用。
論打仗,秦國人野蠻,可能不懼怕六國;但論治國,秦國朝堂沒有楚國外戚,就幾乎自斷一臂。
雖然這次老秦王南下,有些楚國外戚做得確實過了,基本等於謀逆。但他們也以為,自己不會這麼快被清算。
老秦王卻這樣做了。
當老秦王動手的時候,他們才知道為何老秦王膽敢如此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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