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中原的氣候大致是溫暖的,但出現了一些,隔一兩年就往下拐一下,給中原各國一點小小的冬季震撼。
如朱襄離開趙國時的那場大雪。
楚國不如趙國那般靠北,但習慣了在郢都的生活,貴族們北遷到江淮平原的時候,冬季總是覺得有些不好過。
穿絲綢衣服涼了,若遇上下雨,冷颼颼的更是難受;穿毛皮衣服又熱了,悶著讓人心發慌。真是令人難受。
楚國祖地原本在長江以南,所以衣袖和衣擺都非常寬大,就為了通風。
現在他們到了江淮之地,冬季那風一吹,冷風嗖嗖嗖往裡灌,絲綢裡衣得穿好幾層。
若現代人來到了如今的江淮平原,會驚訝於氣候的溫和,表示連羽絨服都不用穿,裡麵一層針織衫,外麵一件風衣,就足以過冬。
但北遷的楚國貴族著實這麼多年了都沒能習慣江淮平原冬季的氣候,更何況這些年氣候的小波動,更令人懊惱。
呂不韋帶來的棉布,正好彌補了他們的需求,得到楚國貴族的一致熱捧。
至於“秦國”特有什麼的,他們可不會想什麼“資敵”的事,反而越是他國獨有的東西,越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購買。
朱襄係統出品的棉花是後世經過多次改良的優質中絨棉品種;雪姬製造出的紡織機,紡織出來的棉布質地細密。兩者相加,連原本時空中明清時期那些土棉布都無法比擬,達到了“洋布”的程度。
楚國貴族摸著柔軟結實的棉布愛不釋手,特彆是習武之人,更喜歡這種易於吸汗的布料。
夏穿絹絲冬穿棉,就成了楚國貴族的共識,連中原五國都刮起了棉布風。
魏國和韓國麵臨秦國兵災,上層貴族們也不忘記爭相高價購買棉布,炫耀自己的新衣服。
前線將士的戰死和後方貴族的醉生夢死向來同時存在,並不值得多費筆墨。
與吳郡隔江相望的廣陵(揚州)一城在楚懷王時修建,依托長江和邗溝(溝通長江和淮水的古運河)航運灌溉便利逐漸壯大。
吳越之地被秦國所奪,楚國駐兵廣陵,依托長江天險防備秦軍,但廣陵和吳郡的貿易卻沒有任何限製,反倒因為秦國開發吳郡而更加興盛。
商人們總是追逐市場“風口”的。秦棉如今就是楚國市場的“風口”。
長江上南北往返的商船絡繹不絕,秦楚兩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暗中收受好處。
李牧統計完今日秦軍收受的“犒勞”,道:“修理戰船的錢賺夠了。”
王翦見著李牧這一副商人做派,實在是有些難以接受。
作為十分傳統的秦將,王翦已經習慣了秦王給多少兵就用多少兵,給多少錢糧就用多少錢糧,頂多城破後大肆搜刮的作風。
李牧在這方麵簡直不像個將領,而像一個精明的商人,從補充兵源到自籌錢糧,若不是朱襄和公子政在吳郡,王翦都擔心有人說李牧要造反。
王翦提醒過李牧。李牧先驚愕了一會兒,然後苦笑說“窮怕了”。
李牧立刻給秦王上書反省,請秦王派人來監督。
當時秦昭襄王正在病榻上,聞言後寫信罵了李牧一頓。
趙王容得下你,寡人難道容不下你?寡人的後繼者也都能容得下你!且自主行事!
李牧看到秦昭襄王的信後沒有鬆一口氣,他雖然行事上仍舊自主性很強,但每次行動之時,都會將自己要做的事詳細寫下,遞送給秦王。
按照朱襄所說,這就是“定時報告很必要”。“定時報告”中如果夾雜一些私人信件,就更讓君王放心。
所以朱襄和他都得到秦王允許的“自主行事”的權力,從子楚等人悄悄傳來的密信,兩任秦王都對朱襄和李牧,比對那些沒有自主行事權力的郡守們更信任。
朱襄此手,是從雍正和寵臣滿保的信件中學來的。
閩浙總督滿保每次給雍正遞折子說軍政大事時,都會夾雜廢話折子,即後世網絡上熱門段子“荔枝好吃芒果好吃皇上吃不吃”。
滿保作為清朝難得重視沿海防線的能臣,在南部沿海增加了一千多炮位,鴉片戰爭時都靠這些老舊炮台打仗,寫這些折子當然不是犯蠢。
權力越大,就越不能隻寫冰冷的報告。君王給了你很大的權力,就是與你關係親密,這時候與君王拉拉家常,說說廢話,才能增進感情。
李牧從朱襄這裡學到了一手,現在交給了王翦。
他命令秦軍放心大膽地收商人給的賄賂,然後如實上交,他會用這些錢財改善兵卒生活。
兵卒們都很信任李牧這個從來不克扣糧餉的將領,乖乖照做。
李牧將收受賄賂的名單一式三份,一份存檔,一份給嬴小政,一份和部分“特產”一起遞送給秦王柱。
這不僅是他與秦王“拉家常”,也是將“汙名證據”遞送給秦王。
朱襄提醒他,將領要學會無傷大雅的自汙,收受商人賄賂正好就是“無傷大雅”的自汙,就算被人知道,頂多就是遷官免職。
王翦在李牧這裡學到了自汙,但還沒學會怎麼做生意。
他扶著額頭,不斷歎氣。
做生意什麼的,他真的不擅長。他能不能隻領兵作戰,打完仗就回家享受榮華富貴?
李牧這是奔著武安君去的嗎?他怎麼覺得李牧這是奔著相國去的!
這一手盤活吳郡和秦國舟師的本事,李牧你去當相國都綽綽有餘了。
李牧隻麵無表情告訴王翦,這都是被逼出來的。
趙武靈王建立雁門、雲中、代三郡抵禦匈奴,李家從此在三郡世代為將。但趙國的主要精力都在中原,兵糧都緊著中原。他在雁門為將時,正好處於胡人壯大之時。
除了匈奴之外,因在匈奴之東而被稱為東胡的草原遊牧部落也十分強盛。匈奴和東胡在水草豐茂時相互爭鬥,冬季水枯草黃時就結伴共同南下入侵中原。
李牧麵對如此強敵,兵不夠糧不夠,沒點經營的本事,怎麼守住雁門、雲中、代三郡。
王翦一邊苦哈哈地跟著李牧學他不擅長的東西,一邊開玩笑道:“等你把雁門、雲中和代三郡經營妥善,那北方三郡豈不是成了你李牧的封地?你確定那時趙王不會殺你?”
李牧繼續麵無表情道:“那時你恐怕正好奉政兒之命前來伐趙。政兒不是說了嗎?要用離間計殺我,大約就是以此為借口。”
王翦大笑,被李牧比下去的苦悶終於消解。
看著王翦大笑,李牧踹了王翦一腳,然後心裡忍不住歎氣。
雖自己已經不在趙,卻看到了自己若在趙的窮途末路,他心情十分複雜。
在李牧的放縱下,帶著各種使命的楚國的商人們很快就發覺了秦棉的秘密。
秦棉居然是從地裡種出來的?秦國能種,我們楚國當然也可以!
很快,他們就偷偷購得了棉花種子,並勾結匪徒綁了會種棉花的老農離開。
若是直接綁架,李牧都會在岸上攔下,該殺的殺。這也正好給楚國人一種秦國人很重視棉花種植技術的錯覺。
之後商人換了一種方式,去派人偷師,或者去來到楚國經商的秦國商人(比如冒充自己門客的呂不韋)求購會種棉花的老農,這才將棉花技術帶到了楚國。
在這個時代,種植技術不好保密,傳過去很容易。楚國人並沒有發覺,秦人有故意放縱。
李牧故意在江邊搭建刑場,公開對不守法的商人行刑,被商人傳到楚國貴族耳中,成了秦國為了保密棉花的種植方式而殺人。
既然秦國人如此重視棉花種植的技術,楚國貴族當然立刻劃分田地種植棉花。
代理吳郡郡守嬴小政立刻派李斯出訪楚國,向楚王嚴正抗議楚國偷棉種的行為。
楚王的臣子嚴厲地駁斥了李斯的荒謬,說楚國自古以來就有棉花種植,隻是之前不流行這個。
現在棉花不就是在吳越之地種嗎?吳越之地本就是楚國的領土,所以楚國人把棉花帶到了江淮平原。
他們還抬出來朱襄的名聲。
說棉花這種利民的東西,朱襄公肯定願意給天下人分享。難道朱襄公願意讓天下人凍死嗎?
聽到對方侮辱朱襄,李斯心中生出了真實的怒氣。
他知道自己氣量狹小、心思陰暗,連視他為摯友的韓非都深深嫉妒。即便他自認為,如果為了自身利益,他恐怕連朱襄都能陷害。但如今聽到有人侮辱朱襄,李斯的怒火也難以抑製。
“朱襄公當然憐憫庶民,但現在用棉布的是庶民嗎?”
李斯冷哼,將如今秦地商人對棉花的收購價格,和棉布在各國販賣的價格報出。
“你們一群酒足飯飽之徒,嘴裡居然說著朱襄公不與你們分享,朱襄公與你們分享什麼?分享如何不餓死不凍死?”
“如果你們能讓庶民也穿上棉布,彆說朱襄公,我李斯都敢在這裡保證,秦國不僅不再追究你們偷棉花之事,還派人來教導你們種植棉花。”
“我敢立字據,你們敢嗎?!”李斯冷笑道,“你們敢嗎?!”
他環視了楚王朝堂上的人,無一人敢與他對視。
李斯當然知道,楚國沒人敢應這件事。
棉布現在是貴族最愛的布料,如果庶民也一同穿棉布,那麼貴族的臉麵何存?
呂不韋曾經告訴過李斯,他之所以瘋了似的想往上爬,除了想要更大的富貴,更重要的是如果隻是商人,即便有很多錢,也不敢放開了享受。
他們衣服上的花紋、佩戴的裝飾都有嚴格控製,不能與貴族等同。有些國君或者封君甚至連庶人穿著布料也加以限製。
秦國其實也有這樣的規定,比如庶民不能穿什麼顏色。但秦國人尚黑,黑又耐臟,上下皆穿黑色,所以隻從穿著上,庶人和貴族的差距沒有那麼涇渭分明。
“朱襄公從來不管庶務,他無論去什麼地方,都是在田地裡與庶民耕地。”李斯收斂怒氣,語氣平淡道,“若你們非得讓朱襄公操心此事,那麼我便回吳郡去尋朱襄公詢問此事。但朱襄公願意給你們楚國分享棉花,你們楚國敢要嗎?”
說完,李斯不顧楚王還在,起身拂袖而去,大步邁出楚王宮。
他一介使臣,居然背對楚王離開,囂張跋扈至極。
楚王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