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突然發現,老秦王看向嬴小政的眼神變得很複雜。
有一點欣慰,有一點驕傲,還有一點惱羞成怒的咬牙切齒。
晚上,朱襄戳了戳同睡的小胖墩:“政兒,你說什麼刺激你曾大父的話了嗎?”
嬴小政得意道:“曾大父問我遇到功高蓋主的人怎麼辦,我回答不會有人的功勞高過我。”
朱襄聽完後,神情比嬴小政更得意:“那是。政兒果然最厲害,看看這境界差距!怪不得他心情這麼複雜!”
舅甥二人躲在被窩裡竊竊私笑,一點都沒把戰國大魔王老秦王放在心上,真可謂膽子比天還大了。
嬴小政來到夢境房間中,手撐著下巴,看著同樣動作的“秦始皇”很久,然後感慨道:“舅父真是……無論我做什麼都對嗎?如果換作其他孩童,恐怕已經被舅父寵壞了。”
夢境中的自己仍舊沉默,沒有回答。
嬴小政現在來到夢境中之後,不再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學習。他將一半的時間用於回憶和思索自己在現實中的收獲。
一旦進入夢境房間,他的思維和心智就會到達成年人的境地。現實中被身體局限所忽視的問題,在這裡都能撥開迷霧。
比起不斷接受另一個自己的思想,嬴小政逐漸認為,這樣對他自己的幫助更大。
嬴小政想法的改變,是源自朱襄的教導。
朱襄告訴他,可以集思廣益,但不要偏信。
就像是種地一樣,同一個種類的種子種出來的小苗不同,同一株小苗上長出的葉子也不同。哪怕是夢境中自己的思想和學識,也隻能成為孕育他的養分。
是土壤,是陽光,是雨露,是肥料。
然後,這一切將培育出與眾不同的植株,展開枝葉,開花結果。
“我現在見解已經和你不同了。”嬴小政看著夢境中的大秦始皇,小聲道,“我好想和你聊聊,爭論我們見解不同的地方。或許真的如舅父說,我缺少一個同齡的朋友。就像是舅父、藺伯父之於阿父那樣。真羨慕阿父。”
嬴小政認為,自己在現實中恐怕不可能有這樣的朋友。
如果夢境中的自己能夠開口說話,或許他才能有自己的朋友吧。
不過,這隻是一具承載了知識和記憶的空殼而已。
嬴小政遺憾地離開夢境,卻不知道他一離開夢境,夢境中的他就睜開了雙眼,神情複雜。
而後夢境破碎。
嬴小政刺激了一番老秦王之後,老秦王彆扭了好久,直到楚軍敗退時,他才恢複了以前淡然的模樣。
秦楚大戰十分枯燥,沒有多少可說的地方。
如後世許多朝代在統一天下後就荒廢了軍隊一樣,楚國在攻占吳越,基本將南方統一之後,就荒廢了舟師。
因為爭霸中原用不上了。
如果不是如此,白起臨時拚湊出的舟師也不會打楚國一個措手不及。
秦國的楚國外戚將秦王微服出巡的消息傳遞給楚國之後,春申君力主攻打江東之地。
楚國大貴族議論紛紛,同意了春申君的提議。
雖然他們平時彼此拖後腿,遇到大事時,終於勉強聯合起來。
聽聞太子柱是一個無能軟弱之人,對秦國宗室和外戚十分寬厚。如果老秦王死了,太子柱繼位,楚國就能安穩很多年,說不定他們這一代貴族死之前都不會再和秦國發生戰爭。他們就能高枕無憂的享樂了。
於是以春申君為主導,各地貴族拚湊起號稱二十萬大軍,駐守長江北岸,想要渡江攻打江東。
王翦指揮舟師在江邊列陣,成為名義上的主帥。
李牧偷偷潛回軍營,是實際的主帥。王翦是他的副將。
蒙武則負責支援,以免楚國聲東擊西。
為了隱藏身份,李牧扮作王翦的親兵和貼身護衛,和王翦同吃同住。
王翦壓力極大。
李牧觀察了王翦幾日,見王翦這狀態實在是緊張過頭,隻好勸慰道:“王卿,你似乎對我有意見?”
王翦嚇得手中毛筆都掉了。
什麼叫做“對我有意見”啊!李將軍彆亂說。
“沒有!”王翦立刻否認。
李牧道:“王卿是否因為朱襄所說之事,擔心我嫉妒你?”
王翦:“……怎麼可能!李將軍怎麼可能嫉妒我!”
李牧看著王翦慌亂的模樣,心想怪不得朱襄和藺贄都喜歡打趣他。真是有趣。
不過李牧是個好人,所以他隻試探了一下,便不再逗弄王翦。
“既然朱襄說你是友人,那麼我們二人也直呼對方名字吧。”李牧收起嚴肅的表情,恢複平常隨和的模樣,“朱襄誇你,對你我二人都有好處,我不會心生不滿。”
見王翦沒反應過來,李牧進一步解釋道:“秦國最好不止一位‘武安君’。你若成為秦國另一位‘武安君’,我才更安全。同樣,等你成為秦國的‘武安君’之後,有我與你競爭,你也更安全。”
李牧想起在養老的白公,臉上浮現譏諷的微笑:“朱襄曾經說,‘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王翦驚恐地看著李牧。他沒想過李牧會對他這個陌生人推心置腹,說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李牧半開玩笑道:“明白這一點,就放寬心建功立業,我會助你,武成君。”
王翦咬緊了牙關,起身走到李牧麵前,抱拳道:“為何你會如此信任我?你不怕我將此事泄露出去?”
李牧道:“你是朱襄友人,所以我信你。”
王翦道:“隻是這樣?”
李牧道:“隻是這樣。你若與朱襄再熟悉些,就明白朱襄的識人之能。”
王翦麵色古怪:“聽李將軍如此說,似乎隻要朱襄新交了朋友,朱襄所有的友人都新交了一個朋友?”
李牧失笑:“你這麼說也對。”
王翦還是不理解:“但朱襄認識我不久,你們怎麼能如此信任我?朱襄又怎麼能如此信任我?”
李牧見終於露出“真麵目”的王翦,笑著歎了口氣:“朱襄能相人。雖然他自己不承認,但他一聽到一個人的名字,看到一個人的麵相,就能把對方品行和成就猜得差不多。而且你是初次接觸朱襄,朱襄卻不一定是剛認識你。他早就關注你了。你不是知道他舉薦了你嗎?”
李牧透露了一個老秦王沒說過的消息:“朱襄收集了你與他人論兵的言論,以及你在戰場上的表現,還與白公範公等人討論過你。他不是毫無根據地信任你。”
朱襄若在這裡,能解釋得更明白一些。
雖然他信任王翦是因為王翦是曆史名人,但誰知道平行世界的曆史名人是不是都有才華,他不會因為史書中的言論,就偏信一個人。
何況史書隻會描寫人的一個側麵,說不定在史書之下,這個人與後世記載正好相反。
所以朱襄嘴裡嘀咕著集郵,其實沒有主動去接觸過誰。即便曆史名人和他相遇,他也是先了解了對方之後,才決定如何與對方相處。
比如李冰入蜀後才成為朱襄的友人,呂不韋現在都沒有成為朱襄的友人。
朱襄視王翦為友,是因為王翦得知是自己舉薦了他之後,雖然表麵上沒有過多動作,但與他的好感度立刻飆升了兩心半。
王翦這樣表麵上很矜持,心中卻牢記恩情的表現,才讓朱襄認為這人可交。
朱襄原本隻是好奇王翦,搜集了王翦一些生平,確定王翦確實有才華,將其舉薦給秦王。私交是從現在才開始。
他不會告訴友人自己的評判標準,但友人都很信任他的識人之能。
李牧在心裡補充,再者,他們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就算朱襄偶爾看走了眼,新交的友人背叛了朱襄,他們也能立刻將那人揪出來碎屍萬段,不會影響到朱襄。
“這可真是……”王翦直起身體,深呼吸道,“我這才明白,朱襄公的友誼,可真貴重啊。”
李牧道:“確實如此。”
王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捋了捋自己鬢邊的發絲冷靜了一下。
“李牧,你們圍繞朱襄公集結成這麼穩固的團體,可曾想過秦王會忌憚朱襄公?”王翦冷靜道,“王不會允許這樣的團體存在。”
李牧道:“我知道。即便王知道朱襄沒有野心,也不一定能容忍這件事。但政兒是朱襄唯一的血緣後代,隻要政兒能一直如此優秀,就沒有什麼可懼怕的地方。”
王翦反駁:“或許現在的王不會忌憚自己的曾孫,但太子柱呢?公子子楚呢?”
李牧笑道:“太子柱敦厚,公子子楚……你與夏同接觸久了,就知道夏同絕不可能忌憚朱襄。夏同或許不是我們的友人,但他一定是朱襄的友人。”
王翦沉默了許久,道:“我忠於秦國,忠於秦王。我或許會做出和你們不同的選擇。”
李牧道:“隻要秦王誌在天下一統,你與朱襄的選擇就不會不同,與我等朱襄友人的選擇也不會不同。平定這個亂世,需要朱襄。”
王翦又沉默了許久,然後無奈地歎了口氣,苦笑著道:“的確如此。”
“你不需要立刻做出決定,就像是我現在也並未視你為友一樣。”李牧道,“之後相處的時間還很長。”
王翦道:“的確。”
“不過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李牧道,“不要視政兒為孩提。若政兒吩咐你做事,你應將政兒作為主君對待。”
王翦瞠目結舌:“政兒才幾歲?!”
李牧失笑:“你再和政兒接觸一段時間就明白了。聽我的,沒壞處。”
王翦扶額:“好,我聽。”看來要和朱襄公成為真正的友人,他得做足許多心理準備。
這可真是一個大挑戰。
“楚軍已經在對岸結陣,你要如何應對?”李牧開始說正事。
王翦道:“沒什麼需要特殊應對的地方,我在幾日後的新月之夜就率兵突襲,把他們的營地燒了。”
王翦的語氣輕描淡寫,李牧的回答也輕描淡寫:“好,營地起火後,我就率領舟師登陸。”
兩人便如此做了決定,連一點特殊的計策都沒用。
在王翦和李牧看來,不需要什麼特殊的計策。
渡江之戰,他們占了舟師和遠程武器之利,便已經立於不敗之地。接下來,隻需要瞅準對方的薄弱處,就像是狩獵的野獸一樣一口咬碎對方喉嚨,就能獲得勝利。
其中當然也需要許多準備。
比如他們需要了解對方營地的布置;知道每個營地分屬哪個貴族哪個將領;尋找適合夜襲的天氣;保證自己夜襲的計劃不被楚人知道……
這些事,王翦和李牧已經做好準備,就像是呼吸一樣簡單。
在他們二人眼中,對方結成的陣型錯漏百出,隨隨便便就能找到好幾處可以攻擊的地方。
楚人無可以威脅他們的將領——他們倆頓時明白了這一點。
同時,他們還看了出來,大貴族們好像心不齊,不是他們表麵上表現出的那樣支持春申君。
秦王無聊之後,拉著朱襄去討論楚軍的事。
朱襄也看出了這一點。
就算他是個軍事小白,也能從秦王拿出來的對最近楚人換防巡邏的總結中,看出對方軍令混亂不堪。甚至對方軍中居然出現了內鬥互毆,真是令人無語。
楚國地域廣闊,各自為政,所以掃平楚國需要花費很多人力物力和時間。
但秦楚兩國擺開陣型,集中於一處決戰時,秦國還占據了防守的先機,楚國就變得不堪一擊。
現在楚王的威信,讓楚國根本沒有主動出擊的勢力。
“這就是實行中央集權的重要性。”朱襄唏噓不已。
楚國肯定也有很多優秀的將領,聽說春申君就不錯。但居然自己都能一眼看出對方陣型混亂不堪,真是令人驚訝。
“聽聞楚國還強盛時,他們相國攻打一個小國,那個小國國君派人遊說,說相國已經封無可封,此戰獲勝也不會獲得太多賞賜。那相國就退兵了。”朱襄道,“這次楚軍的混亂應該也是源於此。”
老秦王若死了,太子柱登基,楚國安全了,對楚國大貴族也有好處,所以楚國大貴族出兵了;但此事是春申君主導,春申君背後又是楚王支持,若真殺了秦王,那麼春申君和楚王獲利更大,所以他們雖出兵了但又表現得很消極,在陣前還爭權奪利。
這矛盾的態度,就讓楚國二十萬大軍變得不堪一擊。
“真想一舉滅掉楚國。”看到了楚國衰弱,老秦王又蠢蠢欲動。
朱襄道:“要不試試?”
老秦王問道:“能成功?”
朱襄道:“不能。”
老秦王從袖口摸出戒尺,狠狠砸在了朱襄腦袋上。
朱襄摸摸腦袋,驚訝道:“稷翁還真帶戒尺了?!”
老秦王慢悠悠道:“我發現罰你我舍不得,所以不如親自出手。”
朱襄:“……謝稷翁。”
嬴小政捂著嘴偷笑。
舅父被揍了還要道謝,真好笑。
老秦王收起戒尺,道:“楚國此番戰敗之後,恐怕短時間內會很安分,可以暫時無視他們。你看我接下來該打哪個國家?”
朱襄道:“我看不出來。”
老秦王瞥了朱襄一眼:“難道你害怕功高蓋主?”
朱襄道:“不怕。誰的功勞能比君上高?隻是我真的對這些不了解。稷翁不如問我接下來想去哪裡種地。”
老秦王道:“那你想去哪裡種地?”
朱襄道:“留在這裡,等南方開發完畢再回去。”
老秦王歎了口氣:“你……唉。好,你就再在這裡留幾年。”
朱襄拱手:“謝稷翁。”
老秦王道:“彆忘記好好教導政兒。若耽誤政兒功課,你就不是挨戒尺這麼簡單了。不過你的夫人很想念你,先與我回鹹陽,過些時日再來這裡。”
朱襄立刻道:“是!”他也該回去探親了。
子楚在一旁觀察老秦王的表情。他心裡十分疑惑,秦王似乎對朱襄態度好了不少,忌憚之心淡了一些。短時間內,秦王為何會發生如此變化?
他看向捧著餅餅磨牙的嬴小政。
嬴小政抬頭看向子楚,然後護住手裡的餅餅。
子楚:“……”我不會搶你的餅!
……
在新月之夜之前,王翦就在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