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和其弟子駕車入秦,路上遇到蒙武來迎接。
荀子對朱襄認識的友人都很寬容,笑道:“你一個當將軍的,怎麼老做這等瑣事?”
蒙武抱拳道:“君上有令,請荀子趕緊入鹹陽教導朱襄公。”
荀子笑容一垮:“朱襄那豎子又做什麼了?”
蒙武猶豫了一會兒,壓低聲音道:“我沒發現朱襄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他就待在鹹陽城外的莊子中,一邊種棉花,一邊教養公子政,深居簡出。”
荀子沉思,思了半天想不出來。
畢竟朱襄和秦王兩人都不能以常人的思維推斷,不親眼見到,荀子真想不出這兩人乾了什麼。
儒家弟子原本見一個秦將來迎接荀子,隻得意秦王終於重視儒家了。
當知道蒙武的身份時,他們卻開始害怕。
蒙驁的戰績即使不如白起,在七國也是赫赫有名。秦國上卿之子親來迎接,這規格是不是太過隆重了?以秦王的名聲,他們不由多想了。
可正如荀子剛沉思的內容,秦王心思非他人能揣摩,他們隻能惴惴不安地跟著蒙武入秦。
蒙武親自為荀子駕車。荀子沒有進車廂,坐在蒙武身邊詢問朱襄的情況。
蒙武知無不言。
“朱襄要使離間計讓廉公和李牧入秦。我見君上提起這件事,總拍案大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我怕他難過,沒有直接問他。”
“公子子楚、藺禮和蔡澤都認為朱襄根本不會用計,不過應侯說朱襄的計謀還行。但應侯說的時候也在大笑,我也不知道那計謀行不行。”
“白公跟著去了城郊農莊,正在教政兒用兵。朱襄做的什麼戰略遊戲還挺好玩。我也有一套,怕丟,沒帶來。”
“讀書?這個……呃,朱襄應該有讀書吧?政兒肯定每日都在讀書,很勤奮!”
“確實有人對朱襄不滿,朝堂中有很多人悄悄針對他。不過我阿父說,他們針對的不是朱襄,而是公子子楚。但朱襄從不去朝堂,那些言論對他沒有影響。”
“肯定沒有影響,君上三天兩頭就來朱襄家吃飯,能有什麼影響?”
荀子皺眉:“朱襄究竟犯了什麼忌諱,才讓秦王命我火速進入鹹陽?”
蒙武使勁搖頭:“我真不知道。我看朱襄沒做什麼錯事啊。我離開前一天,君上還在朱襄家吃飯,君上還和秦王說,下次來吃飯記得自帶食材,家裡被吃窮……”
“哢擦”一聲,蒙武看到老弱無力的荀子把手杖掰斷了。
蒙武一抖,不敢再說話。
“我知道了。”荀子閉上眼小憩,不再提問。
蒙武摸了摸腦袋。荀子知道了什麼?不明白。算了,趕緊回去吧。
馳道並非秦始皇時期才出現。各國為了政令通達,都會修建類似的官方道路。有蒙武帶路,荀子能在官道上馳騁,不到半月就到了鹹陽附近。
朱襄提前得到了消息,帶著雪,牽著政兒,一早就在城郊迎接。
嬴小政打著哈欠,東倒西歪。朱襄隻好搬了張椅子,坐在椅子上抱著政兒等荀子。
荀子大老遠地就看到朱襄霸氣囂張地坐在椅子上攔路,拳頭又硬了。
還好朱襄不蠢,看到馬車後立刻抱著嬴小政站起來迎接,還讓人把椅子藏起來。
荀子深呼吸。罷了,至少朱襄還知道把椅子藏起來,算他過關。
“荀子!”朱襄抱著呼呼大睡的嬴小政衝上前下拜。
本來想從朱襄手中接過政兒的雪沒有攔住,扶額看著荀子一巴掌抽朱襄背上,差點把朱襄抽地上。
朱襄委屈:“荀子,你怎麼了?見麵就教訓我?”
荀子指著朱襄懷裡的政兒道:“你若想讓政兒迎接我,就把政兒叫醒;若舍不得叫醒,就讓他好好睡覺。你抱著他來向我行禮,這是什麼禮?我這麼教你的嗎!”
睡眠質量極好的嬴小政:“呼,呼,呼……”
蒙武在一旁看熱鬨,心中開始組織向秦王報告的言語。他想,君上又要笑了。
荀子雖然教訓了朱襄,但不準恍然大悟的朱襄去拍醒政兒。
他抱著政兒顛了顛,笑著說了聲“沒瘦”後,將政兒交給了蒙武抱著,然後又把想要叫醒政兒的朱襄抽了一頓。
蒙武:“……”他連兒子都不常抱。早知道就不該靠這麼近。
不過要來朱襄家蹭飯的人,就難免會被朱襄塞一隻政兒抱。連秦王都常常抱著曾孫兒,縱容曾孫兒玩他的胡須,蒙武也常常將政兒扛在肩膀上,所以他抱政兒的動作很熟練。
蒙武去朱襄家不可能帶親兵,這群親兵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家將軍熟練的抱孩子,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秦國叫得出名號的將軍中,除了司馬靳的風評有點奇怪,其他將軍都竭力將自己往武安君的麵癱臉方向打造。哪怕是司馬靳,平時也板著臉。
秦**功計斬首捕虜,將領都是從屍山血海殺出,平時都不怒自威。他們與肅殺的秦軍站在一起,黑甲黑旗黑沉的表情,黑壓壓一片,氣勢十分驚人。
而他們的將軍現在熟練地抱著一個胖嘟嘟孩子,還習慣性地蹭了蹭胖孩子的臉。
看這動作,蒙武顯然也被朱襄荼毒了。
“聽聞秦王來你家用膳,你還要讓秦王付錢?”荀子陰陽怪氣道,“你是不是還要寫成文書,告知秦王每日宴請的額外花銷?”
朱襄:“……荀子,你怎麼知道?我文書剛遞上去。”
荀子舉起了剛削好的手杖。
朱襄在儒家弟子無語的表情中,轉身就跑:“荀子,有話好好說,彆打啊。”
荀子罵道:“老師教訓,弟子怎麼能跑?”
朱襄狡辯:“我若被老師打壞了,就是老師不慈。我怎麼能讓老師陷入不慈?這非弟子所為!所以老師要打我的時候,我當然得跑!”
一個儒家弟子忍不住道:“朱襄公說得有道理啊。”
另一個儒家弟子瞥了他一眼,道:“確實有道理,但你這句話最好不要被荀子聽見。”
被荀子和朱襄這一番話激起討論欲的儒家弟子們立刻閉上嘴。
雪歎氣,上前道:“荀子,天氣炎熱,先回家可好?良人已經在家中備好了吃食。”
荀子把手杖一丟,擊中了朱襄的背。朱襄原地蹲下痛呼。
荀子冷哼一聲,道:“好。”
他從蒙武手中接過政兒,板著的臉立刻變得十分慈祥,就像是一個久久未見乖孫的慈祥老爺爺,摸了摸乖孫的臉,樂滋滋地回到了馬車上。
睡眠極好的嬴小政:“呼……呼……呼……”
朱襄見荀子進了馬車廂,立刻站起來,不痛呼了。
雪擔憂道:“疼嗎?趕緊回去上藥。”
朱襄道:“不疼,但必須在荀子麵前表現得很疼,不然荀子會不高興。”
雪:“……下次你再被荀子教訓,我不幫你了!”她有時候覺得,良人是故意找揍。
朱襄笑著踹了蒙武一腳,然後和儒家弟子們打招呼,以師兄弟相稱。
儒家弟子們連稱不敢,隻稱呼朱襄為“朱襄公”。
蒙武拍了拍腿上的鞋印,疑惑道:“你踹我乾什麼?”
朱襄咬牙切齒:“誰讓你告狀?君上來我家吃飯,我讓君上付錢的事,是你說的吧?”
蒙武更疑惑了:“這有什麼?君上都認可。”
朱襄道:“但荀子不認可啊。”
蒙武理直氣壯:“我又不學儒,我怎麼知道荀子認可什麼。”
朱襄把著蒙武的肩膀道:“說得好,從今以後我教你讀儒家經典!”
蒙武嫌棄:“不讀。”
荀子高聲道:“朱襄!你還在耽誤什麼?還不快給我駕車!”
朱襄立刻爬上馬車:“來了來了。”
“去去去,你會駕車?”蒙武也趕緊跳上馬車,把朱襄擠到一邊去,搶過韁繩。
駕駛馬車和駕駛戰車一樣是一項技術活,蒙武怕朱襄會翻車。
雪捂嘴輕笑,回到自己來時的馬車上,一同回家。
一路上,朱襄的聲音吵鬨無比。
“蒙武,我覺得我能行,讓我試試?”
“你不行!”
如此對話循環很多次。
“吵什麼!彆吵著政兒午睡!”
最後荀子一聲怒斥,兩人才閉嘴。
而路上這麼吵鬨,嬴小政在荀子懷裡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荀子又笑眯眯地摸了摸政兒小胖臉。處事不驚,政兒果然有王的器量。
秦王讓朱襄彆客氣,朱襄就一點都不客氣,將王莊當自己的家業打理,早就為荀子等人準備好了住處。
秦王見朱襄真不客氣,又笑了一場,然後把王莊送給了政兒。
子楚酸極了。他都沒有從秦王手中收到過產業。
朱襄不僅不為子楚和政兒緩和關係,還特意嘲笑子楚。
兩人又菜雞互啄地打了一場。藺贄在一旁叫好,蔡澤兜著手和蒙武點評這兩人的武藝是不是真的有進步。
荀子來到農莊後也不客氣。
他立刻將屋子按照自己的喜好打點,並劃分了儒家弟子的住處,儼然將此地當做了自己講學的地方。
朱襄回到家後,立刻去廚房忙活。
嬴小政再次在飯點聞著味醒來。
他一睜眼,就看到荀子的褶子臉,嚇得差點從荀子膝蓋上滾下來。
“荀翁,你什麼時候來的?”嬴小政乖乖行禮後,又爬回了坐在太師椅上的荀子膝蓋上,抱著荀子的手臂道,“舅父都不叫我起床!”
荀子笑眯眯道:“是我不讓他打擾你。孩童要多睡才會長得好。”
嬴小政笑道:“那我肯定長得好。”
“當然。”荀子道,“先去洗手吃飯,然後我考考你功課。”
嬴小政拍著胸脯道:“荀翁隨便考。”
荀子問道:“你舅父有好好看書嗎?”
嬴小政猶豫了一下,道:“舅父讀書的時間變少了,不過這不怪舅父。”
荀子又問道:“為何不怪?”
嬴小政道:“舅父雖然一直笑著,但我知道舅父從趙國回來後心中一直難受,到現在睡眠還不太好。他每日精力都用在種地和接待曾大父等人身上,閒下來時就沒有精力讀書了。不過舅父精神稍好的時候,就會立刻拿起書卷。”
荀子歎氣:“這樣啊。秦王有讓太醫給他看看嗎?”
嬴小政道:“我有悄悄問太醫,太醫說舅父陽氣不足,要喝以童子尿為引的補藥。舅父得知後,什麼藥都不肯喝了。”
荀子愕然,然後大笑。
嬴小政摸了摸鼻子,道:“我上次試圖在舅父的杯子裡撒尿,被舅父發現後,差點第一次挨舅父的揍。”
荀子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政兒孝順,但下次彆做了。”
嬴小政趕緊道:“不做了不做了,再做又要挨舅母的揍。”
雖然舅父氣得太狠也不揍我,但舅母是真的會拍我的屁股。
荀子笑夠後,又問起嬴小政對秦王、秦太子和子楚的印象。
嬴小政道:“曾大父是賢明的君王,但心性多疑。我入秦前聽聞曾大父對應侯十分信任,但我觀曾大父和應侯相處,曾大父也經常試探應侯的忠心。或許隻有舅父才能完全讓曾大父放心。”
“大父外人評價敦厚有餘,智慮不足,十分平庸。但我思索,大父在多疑的曾大父之下當了很多年太子,平庸是否也是智慮的體現?”
“至於親父……”嬴小政猶豫了一下,實話評價道,“親父雖心思深沉,多有算計,但他與舅父友情確實真摯,不會傷害舅父。至於對我……親父看我不像看親兒,倒像是看友人的親兒。不過這也正合我意。”
子孫評價長輩,本應該是不孝的體現。但在荀子這裡,他更注重實際情況。
聽了嬴小政的評價後,他道:“你對秦王和秦太子的評價很準,不過對你親父,你或許有些偏頗了。我知道你心中對親父棄你而去心中不滿,但據我所知,你親父確實有留下人手保護你,並謀劃將你送往朱襄身邊。他並非對你無情。”
嬴小政點頭:“我知道。親父是合格的秦公子,他雖會對子嗣有情,但不會對子嗣有過多偏愛。如今親父對我的偏愛,確實是出自舅父。”
“好吧,你說得有道理。”荀子沒有繼續反駁,他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道,“各國王室子弟罕有親情,你卻不一樣,要珍惜的你的舅父。”
嬴小政板著臉道:“我一定會保護好舅父和舅母。”
荀子道:“你親母入秦後,你要小心。”
嬴小政道:“拋棄孩子的人不堪為母,她不是我的親母,我隻有舅母。”
荀子歎氣:“你在外人麵前不要這麼說。”
嬴小政倔強道:“荀子讓我給她留足臉麵,以彰顯孝道嗎?但她不慈,我為何要孝?如果拋棄孩子的父母也能得到孩子的孝順,這不是宣揚讓父母不慈嗎?”
荀子問道:“如果她回到秦國之後對你很好呢?”
嬴小政沉默了許久,露出了一個慘然地笑容:“不,她不會。無論我怎麼縱容她,她也會背叛我……”
“噹!”
嬴小政回頭,朱襄手中的罐子落地,摔得四分五裂,裡麵的果脯灑落一地。
“舅父……”嬴小政有些慌張。
朱襄衝上前,半跪在地上將嬴小政緊緊抱住:“沒事了沒事了,政兒,舅父會保護你。春花不會再有傷害你的機會,相信舅父!你還是個孩子,不用思考這些,舅父會幫你把她擋在門外。”
嬴小政抓著朱襄的衣襟,眼睛眨了眨。
此刻他沒有進入夢境房間,也仿佛看到了那個坐在桌旁閉眼小憩的未來自己。
痛苦,絕望,想要毀掉一切的憤怒從心底噴湧而出,無數的質問堵在喉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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