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公子不可做違背仁義之事”。
老秦王這句話說出來,太子柱差點把舌頭咬到。
君父,你說這話你信嗎?你覺得朱襄和子楚會信嗎?他們倆尷尬得身體都繃緊了。
嬴小政在太子柱懷裡默默轉頭,看著與夢境記憶中的親父形象很難重合的年輕親父,等著聽他如何狡辯。
子楚本來準備了很多狡辯的詞,但他又看了一眼朱襄發上的蒼雪,原本準備的詞梗在了喉嚨裡。
他猶豫了一下,道:“入趙為質子後,秦趙交戰,我被趙國輕辱,生活窘迫,隱姓埋名入朱襄家當了賬房……”
朱襄還沒說話,老秦王插嘴:“等等,即便你生活窘迫,也不可能隨意找一家人幫工。”
朱襄:“……”用不著這麼苛刻逼他剖析自我。我知道他為什麼來我家幫工,他肯定好奇我種田的本事,順便還能接近藺公。
子楚吞咽了一口唾沫,詳細解釋道:“我聽到了朱襄活人無數的名聲,且朱襄是藺公門客,若在朱襄家幫工,或許有機會見到藺公。”
老秦王捋著胡須道:“能得到藺卿指點,雖屈辱了些,倒也值得。”
還沒和好的子楚和朱襄,忍不住交換了一個時隔多年,仍舊默契的眼神。
朱襄:雞皮疙瘩起來了。
子楚:讚同。
“因趙國無人重視我,所以我讓一身形體態與我相似的親衛假扮我待在家中,我住在朱襄家中,也沒人發現。”子楚的語速輕快許多,“直到呂不韋找到我……這之後的事,君上和嚴親應該都知曉了。‘奇貨可居’的名聲,已經傳遍七國了。”
老秦王和太子柱不住點頭。這父子倆現在才像親父子,臉上看好戲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
嬴小政默默舉起了一隻小手。
經過了幾個月的朝夕相處,老秦王已經知道這是嬴小政從朱襄那裡學到的習慣,想要插入長輩談話時先舉手示意。
他慈祥道:“政兒可有什麼想說?”
子楚看向嬴小政。
嬴小政脆生生道:“親父,呂不韋與你密談,應該隻有你和他二人,頂多有幾個仆從。為何君父才回秦國幾年,‘奇貨可居’在七國都傳遍了?呂不韋雖不謹慎,但也斷然不敢在未得到收益之前,就先宣揚自己的功勞。”
子楚看向嬴小政的眼神瞬間柔和。
他道:“政兒,是為父傳出去的。”
朱襄深吸一口氣,然後思索了一會兒,表情又平靜下來。
然後他發現,隻有他深吸了一口氣,所有人都看向他。
老秦王問道:“你很驚訝?”
吸氣聲被發現的朱襄尷尬道:“啊……嗯,剛開始有點驚訝,但想到子楚就是夏同,又不驚訝了。”
老秦王繼續問道:“為何?”
朱襄不想說子楚好話,又不好在秦王和太子麵前故意說貶義詞,便支支吾吾道:“夏同做事很精明。”
嬴小政連忙繼續提問,轉移曾祖父的注意力:“難道與呂不韋合作,也是親父謀劃?”
子楚搖頭:“不,雖然呂不韋隻是布衣大賈,但為父當時處境,連其他布衣大賈都看不上眼,不會出手資助。所以確實是呂不韋先發現‘奇貨可居’。為父很感激他。”
他完全沒想到一向低調的朱襄會摻和長平之事,還被祖父以邯鄲換其入秦。如果自己多等個幾年,與朱襄一同回秦……
若早知道……若早知道他也會這麼做。他更願意主動抓住機會,將局勢掌握在自己手中。
老秦王從馬車座椅把手下方的櫃子裡摸出一盒子蜜漬梅乾:“繼續,你怎麼和那……朱襄的女兄叫春花吧?你怎麼和春花攪和在一起的。”
子楚道:“春花遺棄朱襄和雪姬後,自賣入呂不韋家為歌姬,後成為呂不韋的姬妾。”
他臉上露出譏笑的表情:“呂不韋不蠢,身為商人,要送我入秦,得讓我出一些定金。我本不願意……”
這件事他雖然想起時心中已經不會再起波瀾,但在朱襄、祖父和父親麵前提起,他仍舊有些難以啟齒,便沉默了。
他即便沉默,留白的地方已經很容易補全。但老秦王一邊吃著蜜漬梅乾,一邊督促:“本不願意,然後?口渴了?柱,給他水。”
太子柱:“啊?”我給我兒子倒水?
嬴小政趕緊從祖父懷裡跳下來,熟練地摸出水壺水杯倒上,遞給子楚。
秦王所乘坐的馬車樣式與中原略有些差異,但規格一直是周天子級彆,需要六匹馬來拉。寬敞的馬車中不僅有存放點心的櫃子,還有可以卡在馬車上的爐子溫水。
“親父,喝水。”嬴小政捧著水盞。
子楚默默從兒子手中接過水盞,有種想要從馬車窗跳下去的衝動。
他非得在祖父、父親和兒子麵前,把幾年前的屈辱和算計一五一十地剖析出來嗎?
他可以私下對朱襄說,取得朱襄的原諒,甚至適當地賣一下慘。但當著他要討好的祖父、父親的麵,和他需要保持威嚴的兒子的麵說這些事……
子楚當了這麼多年的淒慘質子,心臟已經極其強大,現在仍舊有些承受不住了。
嬴小政送完水後,將水盞收好,乖乖爬回祖父懷裡坐著。
太子柱樂嗬嗬地把嬴小政抱好:“政兒真乖,這麼小就會給長輩倒水。長平君,你教得好。”
太子柱有二十多個兒子,近百個孫子。他隻喜歡女人,對子孫一點興趣都沒有,全是交給彆人隨便養。
他成為太子的時候已經三十八歲。曆代秦王先祖的歲數很少有超過五十的,他從未想過自己能成為太子,當然不可能好好教養子孫。若子孫太出色,反而會是禍事。
現在太子柱在兒子孫子堆裡扒拉了一圈,露出了和他親爹同樣的嫌棄神色。
他尷尬地發現,不僅吃喝玩樂近四十年的自己,幾乎要從頭學習怎麼當一個合格的秦太子、秦王,他的兒孫們也得從頭學習怎麼當太子的子孫。
所以有心機的子楚,和聰慧乖巧的嬴小政,在他心裡加大分了。
“是政兒天生乖巧。”朱襄道。
他現在正在用腳指頭使勁摳馬車地板,再次試圖將馬車摳個洞逃跑。
雖然被架在火上烤的是子楚,但是他替人尷尬的毛病犯了!
老秦王一點都不尷尬,他繼續興致勃勃催促子楚趕緊說。
子楚隻能繼續硬著頭皮給老秦王當樂子看:“呂不韋想讓我和他送的姬妾生下兒子,立為嫡子,以保兩代富貴。我本不願意,但發現呂不韋送來的姬妾中有朱襄的長姊,便順水推舟接受了贈送。”
太子柱表情抽搐了一下。
老秦王瞥了一眼不成器的小兒子,道:“他是你的兒子,你想問什麼就問。”
“是。”太子柱清了清嗓子,好奇道,“他怎麼知道你和他的姬妾能生出兒子?如果一直生不出來怎麼辦?”
子楚咬了一下牙,滿足父親的好奇心:“若能生出來最好,若不能,他繼續送姬妾填充我的後院,也能加強對我的控製。春花入我房中不到兩月便懷上了政兒,正中呂不韋最好的打算。碰巧上黨之戰韓國拉趙國入場,兩國恐會生出爭端,呂不韋便以政兒吸引趙國注意力,帶我回國。”
子楚高調地為政兒慶祝滿月,誰都知道身體不好的秦國質子對第一個兒子有多看重。所以盯梢的人見嬴小政還在邯鄲城內,即便子楚暫時離開了邯鄲城,他們也以為子楚隻是又去訪友,很快就會回來。
能逃回自己國家的質子寥寥無幾,逃回後還能不被送回來的質子更是幾乎沒有,可想子楚輕描淡寫後的艱難。
朱襄本想一邊用腳指頭摳地,一邊裝蘑菇。聽到子楚這番話後,他忍不住道:“我理解你回國心切。無論是隱瞞身份,還是與呂不韋合謀時順水推舟選了一個對你傷害最小的姬妾接納,若易地而處,我也尋不到更好的選擇。但是!稚子無辜,你可知你走後政兒該如何是好?!”
朱襄越想越氣,哪怕老秦王還在那裡吃蜜漬梅乾,他也忍不住提高聲音道:“我了解你,你一定想,趙國不敢與秦國徹底撕破臉,且趙國已經丟掉一個質子,絕對會保住政兒這個質子,不會傷害政兒。”
“你入秦後成為太子夫人的嗣子,身份越貴重,政兒就越安全。即便秦趙交戰,趙王也會全力保護政兒和春花,好在你成為太子後,送政兒和春花去秦國,如趙武靈王那時一樣,插手秦國王位爭奪。”
“是,按照你的計劃,政兒確實可能沒有生命危險。”朱襄握緊雙拳,滿臉漲紅,“但你可曾想到,雖然政兒沒有生命危險,但他會遭受多少欺辱?”
“我知道。”子楚淡然道,“我就是如此過來的。”
朱襄憤怒的表情停滯。
半晌,他緩緩伸出手,扶住自己的額頭,聲音似笑似哭:“對,你說得沒錯,你也是如此過來的。”
子楚垂著頭。
秦王的行為,將他一切謀算都打亂了。現在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動權,隻能被動地等待朱襄的決定。
子楚總角之年入趙,雖比政兒年紀大,但他身邊沒有母親,沒有呂不韋的資助,且比政兒記得更多事。
比起自己吃過的苦,子楚認為政兒所吃的苦不算什麼。
政兒幼年時不記事,有生母護著,有呂不韋暗中資助的錢財。不過一些欺辱,長大了便忘了。即便忘不了,化作仇恨和動力也不錯。
而且孩童容易夭折,子楚雖然希望這個與朱襄有血緣關係的孩子活下來,但他其實不抱多少希望。
子楚在政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如果孩子能活下來,他才會告訴朱襄這件事;如果孩子夭折了,隻要處置了春花,朱襄就不會知道有一個外甥死於他的算計。
總角之年入趙,還能逃回秦國,成為太子嫡子的子楚,怎麼可能是個光風霽月的人呢?
“政兒被春花丟棄在朱襄門前,也是你的算計?”老秦王看到子楚和朱襄表情中的痛苦,又往嘴裡丟了一塊蜜餞。
子楚搖頭:“這是我沒預料到的事。我隻將朱襄的消息告知春花。以春花性格,她愛慕虛榮,理應不會丟棄會讓她享受富貴的政兒。若趙國局勢不好,她得知朱襄的消息,應該會抱著政兒求朱襄收留……我本以為她會向朱襄低頭。”
朱襄磨牙:“你還想我和春花和好?!”
子楚有些破罐子破摔了:“難道不是朱襄你還掛念著春花?每當雪姬罵春花時,你都要出口維護;提起春花時,你仍舊稱呼其為‘長姊’;年節時拜祭父母牌位,還會幫春花上一炷香!”
朱襄辯解:“不在背後罵人是最基本的禮貌,年節幫她上香是不想讓父母難過!”
子楚嗬嗬:“麵對差點害死你的人,你不在父母牌位前將其逐出家門,還幫她點香,明明自己心軟,就不要找借口。雪姬也說,你還惦記著春花!”
朱襄惱怒道:“她卷了家中錢財和為商人采買少女的掮客跑了,這明顯是被騙了,我還以為她已經死了。我隻是不想和死人計較!”
子楚攤手:“你就說,春花抱著政兒跪在你門前求你給一口飯吃,你給不給?”
朱襄手摸了摸腰間。
他沒帶劍,不能舉著劍砸死這個明明自己沒道理,還嘴欠到極致的混蛋!
“等回到宮中,寡人給你劍,你和子楚比一比。”老秦王用帕子擦了擦手,心滿意足道,“寡人明白了,朱襄並不在意子楚的欺瞞,隻是厭惡子楚丟棄政兒;子楚你算儘了一切,沒算到春花居然連富貴都不要了,把政兒丟到朱襄門口。”
子楚拱手:“孫兒確實沒算到。不過這樣正好。”
好個屁啊!朱襄雖然心裡知道這樣更好,但想要揍子楚一頓的心情越發濃烈了。
其實兩人在趙國的時候,相處起來並非“和睦”。
子楚心思深沉,朱襄過分耿直,兩人為人處世和思想見解都有很大差異,基本每日都要舉著劍比劃比劃。
藺贄就在一旁鼓掌,“打起來打起來”“打得好打得好”,為兩人助威拱火。
三年的時間美化了兩人的回憶,隻剩下摯友的溫情。見麵後,兩人對彼此的火氣又開始噌噌往上冒。
哪怕子楚知道自己是沒理的這方,但朱襄不計較他的欺瞞,隻計較他對政兒不好這點,仍舊讓他忍不住想要罵人的心情。
不提他為政兒的謀劃,他自己問心無愧。就是有,朱襄你不為自己著想,隻為拋棄你的長姊和欺騙你的友人的孩子打抱不平,貴恙?!
子楚看著朱襄花白的頭發,以為朱襄經曆了這麼多打擊之後,已經變得成熟理智。
現在看來,朱襄還是乖乖去種田吧,秦國朝堂不適合他。
不會為自己考慮的人,怎麼可能在秦國虎狼盤踞的朝堂自保?!
嬴小政看看本來帶著點悲傷,現在氣得快要跳起來打人的舅父,又看看本來一臉愧疚,現在一臉仿佛看朽木表情的父親。他扯了扯帽簷,不懂為何情況會發展到這一步。
他這一幕記下,等做夢的時候慢慢想。
老秦王和太子柱看熱鬨看了個夠。
老秦王從這熱鬨中,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這個孫兒確實不簡單,好好打磨,可以成才;
呂不韋有才華但無遠見,且自視甚高,即使現在也沒發現子楚對他的算計,還以為子楚對他唯命是從,可用;
朱襄果然心軟,且政兒是他的軟肋,隻要政兒不夭折,他不用擔心朱襄會另投他國;
子楚對朱襄的友誼居然也是真心的,他居然忽視了自己的處境,正為朱襄的天真愚蠢憤怒;
至於政兒……政兒真是天資聰慧啊。
馬車減速慢行,已經駛入宮殿。
老秦王慢悠悠道:“等會兒宴會上,你們當眾打一場,把這場恩怨消了。寡人做主!”
正在用眼神廝殺的朱襄和子楚:“??!”
老秦王道:“就當為寡人助興了。”
朱襄和子楚:“……”
此刻,他們心中莫名萌生了同仇敵愾的心情。
雖然朱襄是有實封的長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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