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的冬天比江寧來得更早,也更乾冷。才入立冬,刮起的風便有些刺骨。
不留神茹茹染了風寒,每天被裹得像個小炮仗,直桶桶在院裡跑來跑去,看到有意思的小石頭小樹枝子,衣服層層疊疊,蹲不下去也要蹲下去撿起來。
白日裡施媽媽總抱她上街去,溜達一圈回來,在天橋底下看場熱鬨,高興得在施媽媽懷裡左搖右晃手舞足蹈,回家路上再買上一串糖葫蘆,她吃三顆,大老爺吃三顆,青娥不吃,青娥怕牙酸。
有時候青娥會就著大老爺的手,咬一口糖葫蘆外的糖殼,剩個光禿禿的山楂給他,故意惹他皺眉,看他吃酸。
大人都當小孩看不懂呢,茹茹背過手,心說自己可懂了,青娥喜歡大老爺,是在捉弄大老爺呢!
“施媽媽,買糖葫蘆。”茹茹想著青娥捉弄大老爺時他們臉上的笑顏,縮起脖子,兩隻小手捂嘴直笑,“我要買糖葫蘆,買了糖葫蘆才回去。”
施媽媽當然是答應她了,“好好好,給你買糖葫蘆,還是說好了,隻吃三顆。”
茹茹忙不迭點頭,她當然隻吃三顆,剩下三顆是給青娥和大老爺帶回去的。
天橋下叫賣聲此起彼伏,街上人頭攢動,還有馬車緩行在人潮。
施媽媽領著小茹茹叫住人堆裡賣糖葫蘆的,問他要一串糖葫蘆。拿錢袋子的時候,不得不將茹茹先放到地上,鬆開了牽住她的手。
銅板在茄袋裡叮鈴作響,就這翻動的功夫,一隻粗糙的大掌捂住了茹茹的半張臉孔,將她猛地抱起,躍入身後馬車。
施媽媽大驚失色,莫說糖葫蘆,就是茄袋都顧不上了。隻聽得車裡傳出茹茹猛烈的哭喊聲,轉身要去追車,車夫快馬揚鞭,不顧街上人群,橫衝直撞著隱入長街。
施媽媽大張著嘴饒是喊不出一句,眼珠子都在打顫,“…小,小小姐,追上那駕車……追上那架車!”
街上早就亂作一團,幾個人被撞得躺在地上哀嚎,誰還顧得上這個自說自話的婆子。
施媽媽快步朝人堆裡跑進去,老胳膊老腿追不上,慌張無措下總算記起回府搬救兵,連忙跑回府宅,叩響銅環。
門裡青娥正趁著小孩子不在,附在馮俊成身前,笑盈盈上下其手。本來說趁著天好,幫他把書本攤開了拿出去曬,攤著攤著,她兩手就抓在了他前襟,他就成了那本她最想翻開的書,怎麼看怎麼喜歡。
“都察院衙門的人真有意思,你都被停職了,還三天兩頭請你去幫他們查案,我倒要看看月末了給不給你例錢。”
馮俊成按住她探進前襟的手,將書本放下,噙著點笑瞧她,“隻有我親自到過秦家茶莊,證據也多是我搜集的,叫我去幫手也正常。”
青娥正要黏黏糊糊湊上去,但聽身後傳來一聲巨響。
王斑幾乎是摔進門裡,將青娥嚇了一跳,扭轉臉就見他讓門檻絆倒在地,呲牙咧嘴爬起來。
正要問他何事驚慌,他大聲道:“大事不
好了,茹茹讓人給抱走了!”
青娥隻覺自己半邊身子倏地發麻,該是站不穩的,卻又飛快來在王斑身側,抓著他將人扶起來,“什麼時候?誰抱走的?在哪兒?她人在哪兒?”
話說到後麵她眼睛死瞪著,生怕遺漏任何一丁點線索。
直到有雙手攙住她,她才發覺馮俊成就站在她身側,他聲音穩得驚人,尾音卻是飄忽的,因為才說前半句就已經耗儘力氣。
他一麵外走,一麵正色問:“在哪被抱走的?上衙門報案沒有?”
“就在天橋底下,施媽媽說買個糖葫蘆的功夫,就讓人給抱走了,府宅裡上上下下都出去找人了,還沒報案,我這就去衙門。”
青娥卻跑到最前麵,喊住王斑,“我去,我去衙門,你到街上找人。”
馮俊成擔心她有個好歹,“叫王斑陪你去!”
青娥飛快搖搖頭,“我帶施媽媽和紅燕去衙門,你們快去把茹茹找回來!”
這家裡跑得快的都到街上找人去了,青娥領著施媽媽往衙門去。衙門最初隻當是尋常的拍花子,擺擺手道找不到了。
青娥厲聲道出自家身份,那幾個衙役才相視一眼,往縣衙裡去通報。
不多時點頭哈腰走出來個縣丞,道拍花子不好找,大海撈針請她稍安勿躁,說著要將青娥往門內領,青娥哪還有半分耐心,“我孩子丟了,帶走她的是架馬車!怎可能是拍花子的!”
縣丞摳摳鼻翼,倒也不見他太過焦急,轉臉和班頭說了幾句,像是為難,“這麼一說,的確是有幾分蹊蹺,可是夫人,那樣一來縣衙更幫不上你什麼,不如你先想想,回顧回顧自家在京城結過什麼仇,那馬車又像是誰家的。不是我不想幫你,夫人,你也要多給我點線索才是。”
青娥渾身透著涼意,心知縣衙幫不上自己,扭轉身往天橋底下去找人,“施媽媽,馬車是往哪個方向去的?”
施媽媽暈頭轉向在人堆裡一指,青娥隨即朝那方向找過去,那麼大一架車,隻要沒有出城,就總要在哪處藏匿。
馮俊成前往安護侯借人,他與江之衡道明來意,後者麵色沉凝,當即請他稍後,自己進內院去見老侯爺。
老侯爺現今六十的年紀,須發灰白神情肅穆,他對馮俊成無甚了解,但近日朝中他的傳聞沸沸揚揚,老人家也難免對他有幾分偏見。
江之衡跪地求老侯爺讓他調用府上人力,最開始老侯爺有幾分猶豫,叫江之衡去衙門報案,還是杜菱在房裡聽到消息,緊趕慢趕來在前廳,跪在江之衡身側,一並求了幾句,才叫老侯爺鬆口,默許江之衡調用府上家丁。
侯府裡的人第一時間往城門去,以老侯爺之名搜查過往馬車。
青娥走在街上,一度頭暈目眩,雙眼失焦,猛然在街邊看到一人手裡攥著隻小荷包,遍體生寒,那是她做給茹茹的!
一抬眼,那人轉身隱入小巷,青娥連忙跟上去,頓覺危險,又轉身對施媽媽道:“快回府喊人來,我跟上去看看。”
施媽媽想要將她喊住,可是她自己一樣焦心,孩子又是在她手上丟的,隨即點頭答應,想著先去搬救兵,然後快些折返回來幫手。
那廂青娥帶著紅燕緊追男人進了巷子,見他拐進一間小院,心知不妙,想要轉身離開卻又來不及了。
院裡走出來一人,將青娥愣在原地,是秦孝麟。
那男人將茹茹的荷包交給了秦孝麟,後者嗅了嗅上頭熏的香,是青娥用的同一種香。飛上枝頭了,品味倒還是那麼廉價。
“茹茹在哪?”青娥上前半步,她此刻眼裡全無懼色,唯有怒火,“把茹茹還給我。”
秦孝麟隻是瞧著荷包上頭細細密密的針腳,問了句,“那小丫頭真是馮俊成的種?”
“把茹茹還給我。”
秦孝麟沒好氣地將那隻荷包丟給青娥,“她是在我這兒,可你要是想讓她安然無恙地回到你身邊,眼下就該乖乖聽話,不要忤逆我的意思。”
得知茹茹在他手上,青娥反而鎮靜了,“你這是乾什麼?我都認罪了,也將那些莫須有的罪名認下了,你為何還要追到京城來?”
秦孝麟見她上身著立領大襟的水綠色綢襖,下身是長至腳麵的藍色暗花百迭裙,腕子上帶著三隻金釧,儼然今時不同往日。
她瞧著變化極大,最大的變化是身上養了肉,肌膚微豐,腮凝新荔,瞧著更具風韻。
男人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攀比心,同個女人跟著自己的時候在茶山上風吹日曬,瘦瘦柴柴,轉臉戴上了金飾,白白嫩嫩,倒像是他哪裡不如馮俊成。
秦孝麟冷哼了聲,“先頭還有幾分小家碧玉的乾淨,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庸脂俗粉。”
青娥見他視線在身上遊移,反而笑了笑,秦孝麟朝她走過去,換了副聲調。
“你求求我,你求我我就把你女兒放了。”
青娥深吸氣,看向他,“怎麼求?”
秦孝麟繞她走了一圈,笑問:“你跟了他那麼久,肚子還沒有動靜?你那女兒真是他的種?不是你和那短命鬼生下來賴給他的?”
“短命鬼?”青娥默念,轉而想起他說的是趙琪,他還不知道趙琪活下來了,隻是道:“這與你何乾?你未免多管閒事了些。”
秦孝麟笑道:“與我何乾,你要是不能有孕,馮大人不就知道了自己不行,轉而懷疑起你女兒的來曆。”
青娥在心中嗤笑,整條脖頸連帶著耳後都因莫大的憤怒燒成了桃紅色,她眼梢輕巧將他覷著,心道男人還真是越沒什麼越要顯擺什麼。
“原來麟大官人是要幫我懷個孩子,你行嗎?上回就找彆人代勞,噯,大官人,該不會不行的人是你吧?”
秦孝麟眼裡果真閃過一絲狠戾,揚手就要扇在她臉上,可她卻笑盈盈迎上去,耳垂上的金鑲玉耳環晃晃悠悠,昭示著她如今不同以往的身份。
秦孝麟隻得咽下這口氣,丟下她進屋,“跟我進來。”
青娥也不含糊,提膝要跟進去,卻被紅燕怯生生拉住,怕
她遭遇不測。
青娥卻道:“沒事,即便少爺被停職查辦,現今也還是吏部官員,料他不敢對我怎麼樣。茹茹是他唯一的籌碼,他要想拿我加倍,早就把我捆起來了。你要害怕,就站在院裡,聽到裡頭一有不對,就跑出去喊人。”
紅燕連連頷首,叫青娥小心。
青娥對秦孝麟這個人有些了解,他固然恨她入骨,可他同樣狡猾,不會不分時機場合地實施報複。眼下秦家的燃眉之急是茶稅案,而這樁案子中,馮俊成是他唯一能夠得上的與案件相關的人。
青娥隨他進門,在廳裡落了座,外頭光影闌珊,襯得門裡死氣沉沉。
她努力笑了笑,“麟大官人不如開門見山。”
秦孝麟轉動拇指上的扳指,“我本意不在綁你的孩子。”他扯扯嘴角,靠近椅背,“罷了,也的確是想嚇嚇你,誰叫你最近過得實在太舒坦。”
青娥當即問:“我最近過得舒坦,而秦家卻狀況不好,這便是你帶走茹茹的目的,你想做什麼?”
秦孝麟淡淡道:“我想讓馮大人替我辦一件事,請他和都察院的一位禦史大人串串供。我聽說現在案子查是在查,卻沒有進展,眼下情勢對我家仍然有利,馮大人要是聰明,不妨就與我們秦家化乾戈為玉帛,替我家裡推個替罪羊出來,掩飾幾條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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