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夫人掛念著戰場上的兒子,昨天讓苻玄早早去宮外等候迎接衛屹之,哪知苻玄回來了,他卻沒蹤影。本以為衛屹之是喝醉了被皇帝留宿宮中了,哪知今天她一早起來侍弄花草,卻聽管家說他一夜未歸是去了相府。她的臉色有些難看,當即訓斥了管家一頓,叫他彆胡說。管家剛走,衛屹之進了大門。“母親,我有話要與您說。”襄夫人放下水瓢,拿了婢女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看到他神情疲憊,很是關切:“怎麼眼睛紅紅的,一夜沒睡?你剛從戰場回來,有什麼話還是等休息好了再說吧。”衛屹之托住她胳膊:“還是現在說吧,遲早都要說的。”襄夫人疑惑地看了看他,隻好點頭:“那去你書房吧。”衛屹之扶著襄夫人進了書房,先請她就座,而後忽然掀了衣擺跪在她麵前,恭恭敬敬磕了個頭。襄夫人莫名其妙:“你這是乾什麼?”衛屹之垂著眼簾:“母親,我想娶謝殊為妻。”“……”襄夫人的神情僵了半天,漸漸有些崩裂:“你剛才說什麼?娶……謝殊?”“是。”衛屹之麵有愧色:“隻是她此生有了缺憾,我隻有現在就告訴母親。”襄夫人激動起來:“你也知道他有缺憾啊,他是男子,自然有缺憾!”“不是這個原因……是我一直隱瞞了您事實。”謝殊並不知道衛屹之離開,她睡到晌午才醒。沐白進來伺候她喝了碗藥,擔心她身體,又將鐘大夫給叫了過來給她診視了一番。“公子此番元氣大傷,需好好調理才行,這可急不得。”鐘大夫又寫了副方子交給沐白,卻沒急著走,反而在謝殊麵前行了跪拜大禮:“公子恕罪,此次是小人把關不嚴,才害公子險些遇害。”謝殊叫沐白出去守著,對他道:“我正好要問你此事,你將所知道的都告訴我。”鐘大夫連聲稱是,坐回凳子上接著道:“公子中的毒並不常見,小人以往隻見過記載,據說漢時衡山國裡有人使用此法排除異己,後來多流傳於宮中。這法子就是先給對方喝下一味藥引,後麵再飲一味藥,二者相容,牽引毒發,這樣不易被人察覺。公子此次中的毒還要高明,無論是藥引還是後麵的藥,單用都是無害的。”“那你也不該看不出來吧?”“原本是瞞不過小人的眼睛。此毒最後一味藥是先前冉公子送來藥方裡的,我倒是留心了,可公子以前所用的藥方裡並沒有那味藥引,自然也就不會中毒,所以小人就放心給公子用了那方子,可是現在看來,顯然公子是服過藥引的。”謝殊微微頷首:“我明白了。”天黑時,光福腳步匆忙地衝進了謝冉的房間:“公子,屬下讓您出去避一避您不聽,這下好了,丞相醒了,要追究責任了。”謝冉坐在銅鏡前,拿起梳子,絲毫不見慌亂:“替我束發更衣,我馬上就去見丞相。”謝殊到現在還不能坐起,隻能躺著,沐白給她背下墊了許多軟墊才讓她靠坐起來,又替她梳好發髻,看起來人精神了一些。謝冉從屏風後走出來,一段時日不見,竟憔悴了許多,雙頰都有些凹陷。他站在幾步之外看了謝殊幾眼,施施然行了一禮,竹青寬袍披在身上愈顯清瘦,姿態卻是優雅如初。謝殊忽然朝他招了招手,謝冉微微一怔,但還是靠近了一些,在床邊矮凳上坐了。“堂叔為何不趁我倒下時逃走?”等她開口,謝冉才明白她為何要自己靠近,她說話的聲音低得可憐,說是氣若遊絲也不為過。他一手揪著衣擺,淡淡道:“逃不掉,也不想逃。”謝殊勾了勾唇角:“我最欣賞你這點,你做了任何事,被發現後從不否認。”她咳了一聲,頓了頓又道:“鐘大夫已經與我說了中毒經過,我想請堂叔為我解惑,究竟是何時讓我飲下那味藥引的?”謝冉的神情忽而有了些虛無縹緲的意味:“在丞相最為信任我的那段時期。那時丞相根基未穩,還沒那麼重的防心,剛好又趕上隱疾的事。我雖依附丞相,卻終究不是謝家人,總要為自己留點籌碼。但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真的用上它。”“不愧是堂叔,那麼早就為自己留下後路了。可是鐘大夫沒有從藥方裡看出藥引來,是不是因為你當時給我的是另一張方子?”“沒錯,藥引那張方子一直由我自己保留著,前些時候才燒掉。”謝殊沉默下來,過了許久才又開口:“我此次大難不死,想必堂叔十分失望吧。”謝冉淒愴地笑了一下:“事已至此,丞相要如何處置,悉聽尊便。”“處置?你可知,為何你之前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錯,我卻總是給你機會?”謝殊笑得有幾分自嘲意味:“因為你是我眼中最適合做謝家族長的人。”謝冉渾身一震,倏然抬頭看著她的臉:“什麼?”謝殊閉著眼舒了口氣,似又有了些精力:“可我如今隻能和祖父一樣,選擇放棄你。因為你根本沒有把自己當做謝家人看待。”謝冉激動地站起來:“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謝家,如何不把自己當謝家人看待!”“是,你是一直這麼說,但你的心裡從未將自己當做過謝家人。你始終無法放開自己私生子的身份。長輩們在時,你甚至都不敢進入官場;等長輩們倒了,你又處處為謝家著想,生怕被謝家拋棄。對你而言,謝家隻是一個收容之所,謝家人隻是利益盟友,你得依靠他們,又拚命防著他們。你不是看不清時局,你隻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利益,才不得不出麵保全家族利益。”謝冉怔怔地坐回去。“不過你的確比我適合做謝家族長,我是迫於無奈才走上這條路的,城府不及你深,手段不及你狠,世家延續需要的正是你這樣的人,不是我。我本以為,有你在旁,再多幾個謝瑄這樣的小輩,謝家以後就能長盛不衰,但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自己終究是看錯了你。”謝冉突兀地笑起來,忽然撲過去揪住她的衣領,“你以為你什麼都知道?謝殊,我寧願你從沒回過謝家!”謝殊一臉平靜:“是啊,那樣就沒人奪走你的機會了。”謝冉怔了怔:“沒錯,你說得沒錯……”他手下用力,幾乎要將她提起來,眼眶通紅,“殺了我!我比你還要憎恨如今的我!”“想死?”謝殊慢慢撥開他的手指:“我不殺你,我還會給你權勢,讓你做謝家族長。”謝冉錯愕地鬆開手,跌坐在地上。“但是你記著,你永遠也得不到實權,所有事情都要經過我才能定奪。”謝殊一手扶著床沿,微微傾身看他,眼光森冷:“你隻能做我的傀儡。”謝冉踏上走廊時,似被剔了魂魄,渾渾噩噩。衛屹之正好從遠處走來,看見他這幅模樣,又是從謝殊房中出來,心裡已猜出幾分,與他擦身而過時,手已按上了腰間,想想又忍耐了下去。這是謝殊的事,她自己會處理。先前說了太多的話,謝殊有些疲倦,剛剛又喝了碗藥,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衛屹之在床沿坐下,她睜開眼看到他,自發自覺地鑽進他懷裡。衛屹之撫著她的頭發:“下毒的事都處理好了?”“嗯。”“確定沒事嗎?”“不是還有你在嗎?”衛屹之笑了笑,扶正她身子道:“明日隨我去舊宅居住吧,暫時離開相府好好養養身子。”謝殊猶豫道:“襄夫人要是知道了怎麼辦?”“放心,我跟她說過了。”“什麼?她居然同意了?”“沒有。”“那……”“可她也沒反對啊。”謝殊還想說什麼,衛屹之低頭啄了一下她的唇:“這兩年大小事情不斷,你我聚少離多,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我再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了,你也不要顧慮太多。”謝殊這才點了點頭。天黑時沐白送飯菜過來,謝殊吩咐他簡單收拾一下東西,又讓他去知會鐘大夫,要把他也一起帶去衛家舊宅。衛屹之給她夾了些菜,聽到這話,想起了什麼,試探著問了句:“鐘大夫沒跟你說什麼吧?”“說什麼?”“你身子的狀況。”“倒是叮囑了一大堆,沐白都記著呢。”衛屹之看看沐白,後者朝他搖搖頭,他這才鬆了口氣,又笑著與謝殊說起了彆的事。吃完飯,謝殊想出去走一走,奈何實在乏力,最終還是被衛屹之丟去了床上乖乖躺著。婢女們送了熱水進來,都不敢抬頭,隻裝作沒看見房裡還有個武陵王。洗漱完畢,謝殊已經疲乏至極,抱著被子昏昏欲睡,口中道:“你該回去了,難道真的要時時刻刻寸步不離?”衛屹之將房門掩好,走回來道:“你當我開玩笑?”謝殊掀了掀眼皮子:“我倒是無所謂,隻怕很快都城裡又有流言蜚語了。”衛屹之在她身旁躺下,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指:“那這次就說本王挾功報複,反過來囚禁了謝相,如何?”謝殊吃吃而笑:“求武陵王手下留情。”“想得美,你還欠著我一筆賬呢。”謝殊從被子裡探出腦袋,茫然地看著他:“什麼賬?”“那次陸熙寧來試探,你與我做戲,之後答應我的事都忘了?”謝殊臉紅了紅,閉上眼睛裝睡。衛屹之笑了一聲,替她理了理鬢發:“睡吧。”已經是漸漸炎熱的夏季,謝殊卻因為在病中而身體發冷。睡到半夜她到處找被子,卻又疲乏地動不了,忍不住哼哼了一聲,身旁的衛屹之立即被驚醒了。“如意?”謝殊被他急切的語氣弄得愣了愣,反過來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我沒事。”衛屹之將她攬進懷裡,長長地舒了口氣。謝殊乾脆也不找被子了,就在他懷裡窩了一晚,卻再也睡不著,聽著他的心跳,一整夜思緒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