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衛屹之便出發去了巴東郡。連襄夫人也是在他上路後才收到的消息,否則以她的脾氣,若是知道皇帝把大兒子弄上了戰場,丞相又把小兒子弄上了戰場,非得怒得掀了房頂不可。衛屹之隻有提早避開,當不知道了。皇帝自然收到了消息,整個早朝期間都板著臉。“謝相這樣安排有何用意?武陵王還有罪在身,這樣做不適合吧。”謝殊口氣平淡:“陛下重用衛適之是一片好心,但為了確保戰事儘早結束,毫無差池,還是該派遣武陵王前往督軍才是,畢竟他與秦國交戰多次,最有經驗。至於罪名,一直也沒有調查坐實,就當是給武陵王一個將功抵罪的機會,相信他一定會加倍用心於戰事的。”皇帝滿臉不悅,衛屹之不是沒有坐實罪名,而是她一直壓著沒能上呈至他眼前。他也擔心謝殊會一家獨大,不敢輕易動了衛屹之,所以還要等將衛適之培植出來後再作安排。沒想到如今他重用衛適之竟被說成了一片好心,難道他用人的標準竟和做好事一樣了?可謝殊畢竟有總領朝政的權力,如今作了這樣的安排,又說的頭頭是道,他也無法直接否決,隻能在心裡生悶氣。“那得看看衛適之此人的本事了,若是他沒本事帶兵,丞相這般安排最好不過,若是有能力,那就是多此一舉了。”謝殊抬手行了一禮:“臣為社稷著想,沒有多此一舉之說。”皇帝被狠狠一噎,徑自起身退朝離去。此事就這麼定下了。滿朝文武都覺得此戰甚為怪異,皇帝支持的哥哥統帥三軍,丞相支持的弟弟做督軍,倒像是這兄弟二人在較勁了。最怪異的地方就是丞相如今會這般公然支持武陵王,真是叫人想不歪想都不行啊。沒多久,巴東郡傳回消息,衛適之一到達郡中便立即部署與秦國開戰,首戰得勝。消息傳回建康,舉朝振奮。這下皇帝有了底氣,更加堅定要用他來牽製衛屹之的決心了,早朝時看到謝殊,簡直神清氣爽。“謝相之前對衛適之不信任,現在看到了吧?朕看他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謝殊說了聲“陛下英明”,其實心裡並不認同。巴東郡內的晉軍都是跟隨衛屹之與秦國作戰過多次的軍隊,根本不懼秦國,看到來犯敵軍,早就按捺不住要出手了,就等有人去下號令,衛適之隻是恰逢其時罷了。旗開得勝,巴東郡內軍民信心大增。與此同時,那個秦國設計陷害武陵王的傳言越傳越廣,終於送到皇帝耳中。其實皇帝也懷疑過是不是秦國搞的鬼,但疑心一旦產生就很難消除了。衛適之出現的恰是時候,他做過俘虜,幾乎沒有未來了,給了他機會必定會換來他的忠心,而他又沒有衛屹之那樣的赫赫戰功,必然也不會構成多大的威脅。撇開那讓人生煩的巫蠱案不說,如今一切都按著皇帝設想的發展,他甚是欣慰。半月後又傳來最新消息,衛適之提出要趁勝追擊,偷襲敵營。衛屹之覺得對手是疑心很重的石狄,不該冒險。但衛適之執意要戰,親率一萬鐵騎突襲入營,又是大勝。敵軍倉皇拔營,一直退出了巴東郡。帝心大悅,這下也不再給謝殊麵子,當著滿朝文武的麵直接下令道:“命武陵王不得隨意乾預戰事,全權聽從統帥衛適之調動。”謝殊覺得不妥,剛要上奏,皇帝攔下她的話道:“這幾年幾乎年年征戰,國庫已經日漸空虛,何況謝相也說過要速戰速決,衛適之的策略並沒有錯。武陵王作戰過於謹慎,也許是該改一改了。謝相不必多言,朕看你此次的確是多此一舉了。”有個彆大臣趁機奉承皇帝,大呼其英明,為黎民蒼生著想。謝殊隻好咽回了要說的話。若真能這樣一直下去自然是好事,誰也不想看到戰敗,她也是為防萬一罷了。天氣已有了初秋的涼意,巴東郡裡涼風送爽。衛屹之匆匆趕至中軍大帳,見到衛適之一身甲胄坐在案後研究地圖,上前幾步道:“聽說大哥打算將寧州的秣榮和荀卓調過來支援?”衛適之抬眼看來,衛屹之因為沒能上戰場,連日來都是寬袍大袖的裝束,隻有臉上表情嚴肅,有了些身在軍營的氣氛。“是啊,秦國派遣拓跋康領兵趕來支援,如今兵力大增,已成壓倒之勢,寧州距離此地較近,我便將他們二位將軍調來支援,怎麼,你覺得不合適?”“不是不合適,我是想問問大哥接下來打算如何對付秦國。”衛適之笑了笑:“很容易,石狄疑心重,拓跋康心機深,這二人麵合心不合,合在一起的軍隊也未必團結,我們集結重兵直搗黃龍即可。”衛屹之的眉頭立即皺緊了:“大哥這樣安排太冒險了,秦兵以狡詐聞名,怎能貿然行這種決一死戰的策略?若是主力被困,我們也危險了。”“屹之,你太小心了。”衛適之從案後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還記得我以前是怎麼教你的嗎?敵人愈強,我們愈不能退卻,如今我軍士氣如虹,正是好時候,陛下不也希望我速戰速決麼?”衛屹之聽出弦外之音,看著他的雙眼,語氣裡有了幾分無奈:“不用大哥提醒,我知道自己的兵法和武藝都是你一手教著入門的,也知道你是陛下一手提拔的。但如今麵對的秦國鐵騎我比你熟悉,我與石狄和拓跋康也有多次交戰經驗,他們沒你想的那麼簡單。何況荀卓和秣榮各有優點,完全可以取其長處而用,用這種直攻的方法隻會埋沒了他們的才華。不過看樣子,大哥是堅決不肯聽我的意見了。”衛適之臉色沉了下來,兄弟二人誰也沒再說話,陷入了僵局。皇帝的手諭恰在此時送到,衛適之看完後遞給衛屹之:“彆說大哥不聽你意見,陛下也希望你不要乾預戰事了。”衛屹之接過來仔細看過,又將手諭還給他,麵無表情地抱拳行了一禮:“是屬下冒昧了。”說完轉身出了大帳。衛適之看著他的背影,神色有些複雜。相府內,沐白將下人們都遣得遠遠的,領著鐘大夫進了謝殊房中。她正在擺弄窗邊那株蘭花,一身雪白胡服,腰身纖細地收著,顯出幾分清清爽爽的利落來。沐白喚她:“公子,鐘大夫到了。”謝殊轉頭走了過來,鐘大夫看了看她的神色,難得露出一些笑意來:“公子氣色好了一些,看來連日來調養是有用的。”謝殊點點頭:“我也覺得有用,隻是不知鐘大夫可有找出連累我身子不好的原因?”鐘大夫跪坐下來,先請了她的脈,而後才道:“此症必然是因為飲了藥物所致,其中可能有一味或兩味藥材有讓人體力疲乏的作用,本不至於害人性命,隻是公子日夜操持政務,損耗心力,又常有小病,這才有了虧損。若能找出根源就好說了,不知公子可還飲過彆的藥物?”謝殊想了許久,忽然想起那碗在武陵郡王府喝的湯藥來,先將沐白遣退,才低聲告訴了他。“不對,”鐘大夫搖搖頭:“時候不對,看時間公子有此症至少也有兩年了,不會是那碗湯藥的緣故。”“已經這麼久了?”謝殊有些詫異,沉思片刻後,湊近一些,低聲問了句話。鐘大夫有些愕然,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又詢問她近期可有反常症狀出現,謝殊都搖頭說沒有。“那就應該沒有,因為小人的確沒有診出喜脈,而且以公子的情形,除非停下所有政事專心調養身體,否則損耗始終存在,也會威脅到子嗣。”停下政事當然是不可能的。謝殊多少有些遺憾,一個月前還覺得有個小生命到來會是個天大的麻煩,現在開始期待,卻又落了空。鐘大夫又囑咐了幾句,給她開了新的調養方子就離開了。沐白進房來,提議謝殊出去走動走動,說是大夫吩咐的,不可久坐室內。謝殊依言出門,邊走邊問他:“沐白,還記得兩年前我飲過什麼藥物嗎?”沐白仔細回想了一下,“公子以前不常生病,自然也不用飲藥。隻有兩年前的春天,公子裝著有隱疾時才喝過一些亂七八糟的藥吧……”話音一停,他緊張兮兮地問:“公子不是說不嚴重嗎?難道鐘大夫說很嚴重?是不是我找來的那些藥有問題?”謝殊就怕對著他這天塌下來的表情才騙他說不嚴重,趕緊擺擺手:“不嚴重不嚴重,我就是隨口問問。”沐白鬆了口氣,若是謝殊有什麼事,那他可無顏去見老丞相了。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入花園裡的竹林,謝殊腳下踩著落地的竹葉輕響,雪衣映照青竹,彆有風韻。初秋已經有了些許涼意,漸漸到了竹林深處,風大了一些,整個林子都簌簌作響,卻反而更顯幽靜。沐白擔心謝殊著涼,便要請她回去。“我再走會兒,你去拿件披風來好了。”難得她有閒情雅致,沐白也不勉強,立即返回去拿披風了。謝殊又往前走去,忽然看見一棵大竹子上刻著字,走近一看才發現上麵寫的是謝冉的名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小時候的傑作。“嗤,原來他也有幼稚的時候。”謝冉被響動吵醒,從地上坐起,胸口的酒壺滑落在地上,殘餘的酒都傾灑了出來,酒香瞬間彌漫開去。他透過層層竹影看出去,醉醺醺的爬起來,青衫微敞,腳步踉蹌,一路扶著竹子朝那雪白的人影走了過去,朦朧醉眼裡浮出點點笑意,到了背後,張手就將那人一把抱住,口中笑道:“好家夥,今日竟然知道穿男裝來戲弄我了。”被他抱著的人愕然地轉頭,謝冉微眯著雙眼看過去,發現那張臉竟然與謝殊極其相似,連驚訝時漆黑的眸子盈著碎玉瑩光微微閃動也一模一樣,不禁有些發怔。他忍不住伸手貼著她的臉頰,感到微涼的溫度才有些清醒。“堂叔這是乾什麼?”謝冉後退了一步,踉蹌跌倒,躺在一地竹葉上,發髻都散開了來,頹唐低靡,眼神裡的震驚還沒退去。原來不是陪伴他的美人。他仰麵望著茫茫天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沐白帶著披風一路找了過來,看到謝冉大醉躺在地上,錯愕不已。“他喝多了,送他回流雲軒吧。”謝殊自己接過披風係上。沐白連忙去扶謝冉,又連喚了兩聲光福,果然他就在附近,二人合力將謝冉架走了。謝殊隻當謝冉剛才那舉動是喝多了,也沒在意,出了竹林朝書房走去,還要繼續處理公務。一名小廝從走廊上那頭一路小跑著過來,一見她便氣喘籲籲道:“丞相,巴東郡送來的折子。”謝殊接過來,來不及回房便拆開查看,臉色越來越凝重,到最後竟似覆了層冷霜一般。衛適之不聽勸告,集中荀卓和秣榮兵力與秦軍正麵對抗,致使全軍主力被誘入深山,遭受重兵圍剿,全軍覆沒。荀卓戰死,秣榮戰死,巴東郡駐守將領折損五人。晉軍潰敗,拔營退入巴東郡南部,北片失守。晉國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