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衛屹之策馬回府,剛到門口,看見穆妙容挑燈站在門邊,似等候已久。燈火將她的身影拉的老長,在這樣的夜色裡看來分外安寧。她朝衛屹之行禮,眼神裡滿是希冀:“武陵王總算回來了,襄夫人正等著您呢。”衛屹之沒有下馬,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抬頭看向大司馬府的匾額,這四個字就是最大的責任。他緩緩垂下眼:“本王就不進去了,這兩日便要趕去寧州,事情多,麻煩你轉告家母吧。”穆妙容詫異地看著他,他的背影已經隨著噠噠的馬蹄聲消失在夜色裡。一路馳往衛家舊宅,中途經過相府,他勒住馬,從緊閉的大門前慢慢經過。這些年與戎馬為伴,以為終於找到一個能攜手的人,不隻是愛慕,還有欣賞和理解,是戀人,也是友人和知己。卻原來隻是因為感動罷了。不是兩情相悅,連挽留的資格都沒有,她來去自如一身瀟灑,卻將他置身在這泥沼中做困獸之鬥。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他真是太高估自己了。苻玄遠遠跟在後麵,知道他秉性深沉,連句安慰的話也不敢多說。下過幾場雨,氣候漸趨炎熱。會稽郡已經收複,王敬之決定回去重整祖墳,祭掃告慰祖先的在天之靈。正準備去向謝殊告假,兒子過來提醒,他才知道自己那日醉倒墳頭又失態了。“唉,我怎麼總在丞相麵前丟人。”他坐在榻上按著額頭歎息。王蘊之站在旁邊,神色凝重:“幾次三番這樣,父親英名在丞相那裡早沒了吧。”王敬之無奈地看著他:“好孩子,不要這樣寒磣為父。”他又歎口氣,起身整裝,前往相府。剛到相府門口,謝殊身著朝服,頭戴冠帽,走出門來,看到他笑了一下:“太傅怎麼來了?終於酒醒了?”王敬之向來灑然不羈,卻被這句話弄得有些臉熱:“丞相見笑了,在下又出醜了。”謝殊笑了兩聲:“哪裡出醜了,本相隻看到一個重情重義的好丈夫。”她上前伸手做了個請,“本相要入宮去見陛下,太傅一起來吧。”王敬之應下,與她同往。謝冉跟出門來,看到這幕,微微蹙眉,丞相最近怎麼跟王敬之走這麼近?皇帝身子養好了許多,今日要處理袁貴妃含冤蒙屈的事。謝殊正是為此事進宮的,王敬之對此事也了解,趕過去理所應當。那份吐穀渾美人的認罪書還在,何況長沙王到現在的所作所為已經足夠證明一切。皇帝雖然和皇後感情不和,但還不至於是非不分,何況就太子那秉性也做不出害人的事來,他還是了解的。不過畢竟是後宮裡的事,他又真躺了這麼久,險些壞了大事,皇後統領後宮,自然要擔責任,小懲還是必須的,隻是這次袁貴妃也有份,算是不偏不倚。謝殊和王敬之的目的是保住太子,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出宮時,謝殊對王敬之道:“陛下這次抱病,國家不安,小家倒是和樂了。”王敬之點頭,感慨道:“若能早日除去長沙王,國家才能安定啊,看來還得依靠武陵王。”謝殊垂眼看路:“本相打算派彆人去寧州,襄夫人有意讓武陵王早日成家,大晉也需要多提拔些將領,以後才能長治久安。”王敬之有些意外,朝中有傳言說丞相和武陵王不清不楚,他也是聽過的,這樣看來,似乎不是真的嘛。正說著,遠處有車馬馳來,近前停住。二人抬眼望去,衛屹之朝服整新,金冠束發,走下車來。看到二人,他頓了頓才趨步走近,衣帶當風,緩步從容,仍舊是那個風神秀異,容若琳琅珠玉的武陵王,到了跟前,各自分彆見禮。“謝相有禮。”“武陵王有禮。”眸色深沉卻隱隱蘊笑,恍若初見。直到擦身而過,衛屹之臉上笑容才斂去,進入宮門,再回首望去,謝殊閒雅自然,與王敬之言談甚歡,仿佛剛才根本沒看見過他。王敬之停在車邊,讚歎道:“武陵王真璧人也,滿朝之中也就隻有丞相能與之相提並論了。”謝殊微微一笑,提著衣擺登上車輿。這樣的人物更應當配天下第一美人。回到府中,長沙王的消息已由快馬送到。他的兵馬繞道水路,在晉興郡登陸,果然是直往寧州而去。衛屹之所派的軍隊一路尾隨,接連騷擾,試圖拖慢其速度,但收效甚微。司馬戚並不中計,寧願折損兵力也照舊加緊速度前行。謝殊立即就要調派楊嶠兵馬前往寧州支援,沐白卻在此時領著苻玄走入了書房。“秉丞相,我家郡王已前往寧州,特命屬下前來稟報。”謝殊意外地抬頭:“本相不是剛剛還在宮外見過他?”“剛才郡王就是入宮去向陛下請辭的,出宮後就直接出城了。”謝殊命令寫了一半,擱下筆,抿唇不語。戰事總會結束的,現在能躲,卻躲不了一輩子。前往寧州路途遙遠,聽聞慕容朝已派兵去接應司馬戚,衛屹之快馬加鞭,幾乎晝夜趕路。張兆和荀卓幾位將領對長沙王的兵馬自然嚴加防範,數次派兵襲擊慕容朝後方,阻止他們會合,追擊司馬戚的軍隊也不依不饒。但司馬戚現在是生死存亡之際,手下士兵自然頑強,雙方兵馬最終還是合到了一起。為回避前後夾擊,雙方聯軍往北進發,占據了寧州北片,背靠吐穀渾,與晉軍嚴陣對峙。這下司馬戚已經由叛亂變為公然叛國,百姓唾棄,連三歲小兒也對之不屑。衛屹之到達寧州,顧不上休息便親自跨馬巡視。司馬戚兵馬三十多萬,轉移到寧州也還有二十幾萬,再加上慕容朝的兵馬,不可掉以輕心。他回到營中,坐在帳中思考了許久,叫來張兆,先讓他派探子前往吐穀渾國內打探消息,看看吐穀渾國主是什麼意思。目前慕容朝所出兵力不多,也許國主隻是試探,並不想貿然撕破臉。張兆領命去辦,他這才有時間歇一歇。士兵送了熱水進來,他洗了把臉,走出帳外。寧州此時正處於雨季,還有些涼意,與已步入盛夏的建康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這樣的天氣,又麵對這樣狡詐的對手,這一仗不會好打。苻玄落後他一步,剛剛從建康趕來,一身雨水,走過來道:“郡王走得匆忙,夫人又不高興了,叫屬下帶話來,讓您常寫家書回去,免得她與穆姑娘擔心。”“知道了,丞相有沒有說什麼?”苻玄尷尬地囁嚅:“沒、沒有。”衛屹之點了點頭,垂眉斂目,轉身走回帳內,片刻後再看向地圖,神情又恢複認真。他仍是統帥千軍萬馬的將領。派往吐穀渾的探子還沒送來消息,晉軍卻在邊境發現了幾名吐穀渾打扮的漢人,因為有細作嫌疑,將他們被押往營中。衛屹之聽說此事,親自提他們來問,發現其中一人十分臉熟,走近來看,才認出是楚連。“這是怎麼回事?你好好地跑來這裡做什麼?”楚連刻意掩飾過,灰頭土臉,分外狼狽:“回武陵王,前段時間丞相發了檄文斥責慕容朝出師無名,他心胸狹窄,為表與晉國斷絕之心,竟要殺了我們這些晉國送去的伶人。吐穀渾國主不舍,小人們的性命才得以保全,但大家都因此生了畏懼之心,所以最終還是決定結伴逃生,可惜有些人沒能跑掉。”衛屹之明白了,隨之又心生憂慮:“這麼看來,吐穀渾是真想和大晉決裂了。”楚連點頭稱是:“吐穀渾國門緊閉,顯然是多加防備。慕容朝和長沙王會合退守時情形混亂,小人們才跑了出來,同伴中還有人受了重傷。”衛屹之聽完,立即命人給幾人鬆綁,將受傷者送去軍醫處醫治。還沒處理完,忽然有士兵匆匆進來稟報說敵軍攻來了。衛屹之原以為司馬戚人困馬乏會稍作休整,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動作。他立即下令荀卓領兵迎敵,這邊楚連還沒安排,便直接道:“你就暫時在本王帳中待著吧。”說完披甲出營。楚連看他對自己多加禮遇,對他之前存著的那點猜疑淡了許多。武陵王應該是個不錯的人吧。建康城中天氣晴好,枝頭蟬鳴鬨人。謝冉來找謝殊,見她坐在水榭裡臨欄喂魚,白衫曳地,發髻上的玉石在陽光下瑩瑩耀出光華,但半分比不過她側臉膚如凝脂。她垂著眼,長睫微動,雙唇緊抿,一手端著漆盒,一手撚著魚食,動作重複單調。謝冉也不是第一次見謝殊,以往也覺得她容貌過人,卻從未見過她這種神情,竟有一瞬被迷惑住了心神。他手攏在唇邊咳了一聲,步入水榭:“聽聞丞相將世家聯合的兵馬交給謝運了?”謝殊坐直身子:“嗯,長沙王雖逃往寧州,但他一日未除,這支兵馬還是應該用來鎮守建康,免得再有人趁機生事。”謝冉觀察了一下她的神色:“今日我來,有件事要與丞相說。”“你說。”“丞相與武陵王走得近我能理解,畢竟他手握重兵,謝家最缺的就是兵權,但和王太傅就沒必要了吧?”謝殊抬眼看他,先是錯愕,接著好笑,原來他是這麼看待她和衛屹之的關係的,難怪不讚同她和王敬之交好,無利可圖啊。“你想到哪兒去了,之前我與王敬之暗中聯手,這段時間才走得近了些罷了。”謝冉望向碎金點點的水麵,也憂鬱了:“丞相終是對我不放心,許多事都不曾告知於我。”謝殊愈發覺得好笑,恰好沐白匆匆走入了水榭,遞上手中信件:“公子,寧州戰報。”謝殊放下漆盒,接過來拆開,一看完就恨恨地罵了一聲:“這群趁火打劫之徒!”謝冉轉頭:“怎麼了?”“寧州已經開戰,秦國又集結重兵壓往邊境了!”“原來如此。”謝冉接過漆盒,替她喂魚,口中有意無意道:“三方壓境,不知這次武陵王能不能抵擋得了了。”謝殊手裡的信紙被揪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