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普通的馬車在望京門稍停,竹編的簾子掀開,裡麵的女子隻露了一麵,車便免搜查直接拉進了楚王宮。馬車在宮中行駛了一會兒,就見一個士庶巾袍的年輕男子騎在馬上等著。車剛停,羅幺娘就從後麵跳了下來,仰起頭冷冷看著馬上的張寧:“我正要見你,你倒是算過了?派人來接我,想怎樣?”張寧道:“你也許誤會了。”“誤會了甚?”羅幺娘神色不善,左右看了看,馬車上隻有春梅,張寧獨自一人在這裡騎馬,她便壓低聲音道,“誤會了你們的好事,還是誤會了不是你下令抓的蕭姑娘?”張寧早已念頭通達,雖然感覺有點難堪,但還是很淡定。他說道:“誤會了好事,不是你想的那樣。”“哼。”羅幺娘的表情好像在說你騙三歲小孩呢,“那你抓蕭青作甚?你為甚不直接殺我滅口!倒也痛快了,我是自己多事。”張寧無恥地笑道:“我怎麼舍得殺你?你真不該有這種想法,唉……至於蕭青確實是我抓的,但和‘好事’無關,她是偽朝派來的奸細,來殺我的。我找你來隻是為了這事,這下麻煩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羅幺娘吃驚道。張寧道:“我沒事加她的罪作甚,母妃還挺喜歡她的。”說罷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一張紙,從馬上跳下來遞給她,“瞧瞧罷,她寫的。我可沒嚴刑逼供,一會兒讓你見她,我連一個指頭都沒碰。你要不信,咱們還有好戲。”羅幺娘拿在手裡看了一遍,時不時瞧張寧一眼,語氣弱了不少:“不是你們逼她寫的?”“羅姑娘太瞧不起自己了,但總要瞧得起楊閣老吧,本王千辛萬苦萬般誠意將楊閣老請到武昌來,是隨便就能抓他的人來逼供、讓他顏麵掃地的?”張寧不緊不慢地說。羅幺娘忙道:“和家父什麼關係?”“住在楊府的客,本王就輕易動不得。”張寧道,“走罷,我先帶你見見蕭姑娘。”羅幺娘回顧這楚王宮很寬闊,張寧騎著馬,她便重新上了馬車。她的神色越來越凝重,如果張寧所言屬實,這事確是嚴重了;那姚貴妃就一個兒子還挺出息的,不當寶貝似的,有人要陰謀害張寧,就算張寧信得過自己,那姚姬信得過自己不是同黨幫凶?到時候楊士奇會不會被牽連,這種宮廷陰謀多半都要牽連很廣吧……當年在京師親眼目睹,永樂的禦膳被下毒,前後死了上千人。到了一座低矮的小院子,在一間房屋裡果然見到了蕭青,眼睛紅紅的,但果然沒有體傷。蕭青隻看了羅幺娘一眼,就急忙低下頭。羅幺娘見狀立刻忍不住質問道:“你是廠衛的奸細?枉我把你當姐妹一般看待,你竟然如此害我!”“羅姑娘……我是被逼的……要是不替錦衣衛辦這事,他們就會殺了我爹。”蕭青淚眼婆娑地說。羅幺娘一聽,嘴角一陣抽搐,說不出話來。張寧道:“蕭姑娘,羅小姐被你牽連了,你要說出同黨的據點立功,不然如何對得起自己的好姐妹?”蕭青哭道:“要是我出賣了他們,陸僉事肯定會惱怒,轉眼就會把我爹千刀萬剮泄|憤……”“你都落到內侍省手裡了,還有彆的路可走?!”羅幺娘大怒,斥道,“要麼你就老實招供,要麼被抓就該死!”這時一個陰陰的聲音道:“羅姑娘是想滅口麼?晚了,現在她想死也不容易,隻能生不如死。”羅幺娘道:“她的事我不知情,和我什麼關係?你問她!”陰冷的聲音又道:“一拷打,她肯定說和你有關係了。”“你、你們……”羅幺娘的臉變得蒼白。這時蕭青小聲道:“就在察院街西邊的客棧,有個聯絡人住那裡……上樓第二間房。”張寧微微側目,冬雪便抱拳一拜,立刻轉身出去了。他不再言語,轉身欲走,這時春梅問道:“姓蕭的怎麼處置?”張寧道:“不要難為她,放了。本王說到做到。”他見蕭青一臉無助,又道:“你做了那樣的事,留在楚王宮可不是好地方,可以先住在楊府,彆回去,回去沒用的。”“你會救我爹嗎?”蕭青問。張寧不予回答,心道這娘們想殺我,我還救你爹?詔獄是想撈人出來就能的麼,等真的有一天能打下京師再說吧,說不定那時候心情一好,正巧那老頭子還沒死,讓羅幺娘過來提醒一下,興許就放了……羅幺娘願意再替她說話的話。羅幺娘追了出來,“你要把她無罪放了?”張寧頭也不回道:“一天不到她什麼都招了,這樣的一個小女子,我就是有氣也不會氣到她頭上。”“我們真的不知情,就是看她可憐才收留,你信我?”張寧回頭歎了一口氣:“何必解釋。這世上我連你都不能信了,還有幾個人能信?”羅幺娘臉色微微一紅,隨即罵道:“真想不到你是那樣的人,還有她!”張寧沒有辯解,卻雙手握在一起低著頭好像在尋思著什麼。過得片刻,他便招呼春梅過來,靠近悄悄耳語道:“你找個由頭去看看於夫人……可以說之前宮裡派人去回禮見她氣色不好,得了貴妃的意思過去送些補品。把今天的事告訴她,叫她安心。”人說悄悄話時,常常以為旁人聽不到。但隻要注意聽,還是很容易聽到的,羅幺娘就聽見了大概的意思。她心裡倒是不禁想,本來以為平安變了,想不到他的心還是挺細的……但是那倆人這樣子,算什麼?對得起廷益?……董氏回到府上,確實很不好。她覺得天塌下來了,但是進大門的時候卻要裝作若無其事,更加壓抑了情緒,心裡的難受幾乎無法忍受,有種無法呼吸的感覺。回房她就立刻把自己關在裡麵,不讓任何人進來,丫鬟詢問,她隻能忍住聲音說聲音不舒服想睡一會兒。於廷益見過大風浪,但董氏基本沒有,除了以前得知他被張寧抓了那會兒。她的承受力是有限的。這件事被夫君知道會怎樣?他會休掉自己,不會有任何猶豫,但作為明媒正娶的妻子必須要給董家一個說法,會有休書;對了,自己可以不帶著休書回去,因為娘家在杭州,是北朝的地方……這樣能解決問題嗎,自己去哪裡?去楚王宮是不行的,怎麼對宮裡的人怎麼對姚貴妃說……其實不用說罷,大家都會知道的。於冕也會抬不起頭做人,會牽連他。人們會戳脊梁,說他的親娘偷人。多難聽的一個詞。夫君寫休書時,一定會罵得自己抬不起頭,羞愧得無地自容。與其這樣……董氏從床上爬起來,到箱子裡找東西。找到了一整匹絲綢,隻要撕開結繩,一了百了。她沒力氣撕動,便繼續找剪刀。絲綾漸漸被淚水浸濕了,想想自己這輩子沒吃過什麼苦,卻有種說不出的不甘。她覺得自己就像門口的那道門檻,每間房都會有道門檻,但沒人會注意它,就像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日複一日無滋無味,她實在想不出自己除了能傳宗接代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越想越傷心,要是不拚命忍著就要哭出聲來。常常有人說她占儘了女人的好處,叫人羨慕得眼紅,好你娘的!自己還這麼年輕,就隻能死,想這麼多年自己是多麼小心翼翼地活著,生怕做了不合夫君的意的事,為什麼要千方百計地這樣苟活?結好綾條,董氏端來一根圓凳墊著,然後想將絲綾從房梁上扔過去,扔了幾次都不成功,隻好重新想辦法在頭子上係了一隻鐲子這才成功。但這麼一折騰注意力分散,剛才那種極度抑鬱絕望的情緒淡了一些。她心裡又冒出一個念頭,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世上有很多吃不飽穿不暖的人,自己一出生就衣食無憂日子其實還是不錯的,那些窮苦人都能活……她又琢磨人死了會怎樣,以前幾乎沒想過,這麼年輕誰顧得上去想死了的事?會有陰間吧,自己這種人到了陰間恐怕要遭什麼酷刑,死了也不得安生。但不確定,畢竟誰也沒真正到過陰間。董氏想著想著有點害怕,連上吊的勇氣都磨得差不多了。還是尋思怎麼活下去才好……她在房裡踱了幾步,就在這時,門就敲響了。她便開口道:“正要歇會兒,吵什麼?”丫鬟的聲音道:“宮裡來的人,奴婢不敢不報。她說先前見夫人氣色不好,貴妃聽說了就拿了一些人參鹿茸給送過來。夫人還是見一麵吧?”另一個聲音道:“是我,春梅。於夫人還記得我麼,咱們見過的。”董氏一聽忙匆忙擦臉上的眼淚,說道:“失禮了,貴客請稍等,我剛剛正要小睡,衣衫不整,待我穿戴好了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