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軍按休戰和書,退兵三十裡。張寧站在八裡湖之畔,放眼望去,這裡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停屍場。硝煙已被風吹散,熱血漸漸冷卻,隻剩下滿眼擺放的屍體。人們默默在屍體之間穿梭,有披甲的將士也有從附近征召來幫忙的百姓。附近還搭好了許多帳篷,清理出來的屍體會被抬進帳篷,先用水洗乾淨,然後換上作戰不穿的整齊軍禮服,旁邊擺放一些遺物,再覆蓋以紅麵黑色朱雀圖案的各營軍旗。另有一些文職官吏設案統計各軍陣亡傷殘名單,這是一個係統的工作。過一段時間,陣亡將士的家眷就會收到兵部送去的遺物和撫恤財物土地。屍體是不用運回去了,就地開辟一片墓地並立碑;下葬之日允許接家屬到九江觀禮。每個將士都可能死,所以今天尊重對待陣亡者,明天可能就是自己的同等禮遇。“有人說,婦人往往思考如何活,男人常常想如何死。”張寧有一搭沒一搭和旁邊的周夢雄說著話。周夢雄沒有說話,或許在他眼裡善後做得有點過,每個陣亡者都“厚葬”,難以避免加重原本入不敷出的財政負擔。反正自古以來沒有這麼乾的,馬革裹屍埋骨荒草,從來都是戰士的歸宿。有時候周夢雄覺得張寧有點婦人之仁,但他也同時也覺得這樣做沒什麼不好,反正朝廷財稅不是他在管,所以從未提出什麼意見。張寧看上去十分疲憊,本來就較深的眼窩這會兒都陷進去了,有點麵黃肌瘦的氣色。他又傷春悲秋般地說道:“色目人有一本叫《百年孤獨》的書裡寫了一段話,大概意思是人們常常遷徙,安頓的地方不一定都是家鄉,但隻要在一片土地上安葬了自己的親人,便可稱作家園。待官軍退兵,九江城回到我軍之手,這裡安葬了這麼多將士,這片地盤可以稱作我們的家鄉了罷……”不知周夢雄有沒有理解張寧的情緒,他摸著下巴的大胡子道:“張輔那麼爽快同意讓出九江、向東撤退,他定是考慮留下實力保有南京。從古到今,沒有長江上下遊長期對峙的可能,東西無險可守,遲早還有一仗。咱們若是趁勢打到南京,形勢就真正做大了。張輔在九江已無勝算,想先收縮恢複元氣,可惜咱們眼下無以為繼,隻能暫且如此了。”張寧從因疲憊而低沉傷感的情緒中漸漸恢複,不動聲色問道:“嶽父以為我們要東進南京,應做些什麼準備?”稱呼上的親近讓周夢雄甚是受用,他的熱情好像並沒有因為一場大仗而冷卻,畢竟他不是被圍在九江城幾個月的那個人。周夢雄徑直說道:“無非兩件事。第一,去年江西風調雨順,又處於兩邊都無法有效控製的狀態,秋收後的稅賦收得少,或囤積於地方府庫,大戰又僅僅局限於沿江少數府縣,地方上肯定富得流油。咱們應加緊對江西的控製,讓大軍就食於本地,一麵休整一麵能減輕湖廣的負擔。第二,長江東西兩邊雖無天險,但若水軍強,鄱陽湖便不是阻礙,同時大軍順江而下會容易得多。九江之役,老夫便是多次感受水上受製於人的窘境。接下來咱們應該擴建水軍,否則將長江拱手讓人實非明智。”張寧聽得頻頻點頭,很是認同的樣子。但心裡也難免會想:永定營損失較重,士卒疲憊、軍械破敗,而且家眷都在湖廣武昌,眼下在外已苦戰數月,自當班師回去休整;新軍三營出師不久,而且人多,留在九江“就食”符合戰略需要。兵馬部署的地區順理成章,但新軍三營一旦留在江西,周夢雄也應該順利成章駐守江西。周夢雄是武將,按道理可以隻讓他掌江西兵權……問題是就算另派江西巡撫管理這片“肥的流油”的地盤、分出理政財稅之權,誰能勝任?於謙在治理地方上的才能是不錯的,但於謙能製住周夢雄?顯然不能。周夢雄是內閣閣臣,“五大流氓”之一;又剛樹不世奇功,戰場上以弱勝強、救駕之功都占齊了,威信已經非常高。於謙連內閣都沒進,在這邊的資曆也淺,能得重用完全是因為張寧先入為主的觀念以及個人對他的賞識。於謙若做江西巡撫,根本管不了周夢雄;在周夢雄駐紮江西的情況下,他這個巡撫就等於是擺設。周夢雄手裡六萬大軍,若又占江西富庶府縣、長期大權在握軍中積威,這實力似乎就太大了點。當然“朱家”和他有聯姻,以及其它關係,張寧也不相信他會反目,可總是心裡有些不安……完全是出於本能。是不是應該想辦法治周夢雄一下?張寧想起自己在九江的絕望死地,隻有周夢雄能力排眾議步步穩妥,又在北線出乎意外地出奇製勝,心下也有些難受……畢竟沒有周夢雄,換作任何一個稍微能力欠缺的人、無論他多麼忠心,自己也已經死了一次了。於是在這大勝之後,張寧疲憊的內心沒有得到放鬆,反而在輝煌的背後壓著一些陰影。“我有些累了。”張寧轉頭對側後的永定營韋斌等人說道,“統計傷亡等諸事還請於撫台照看,韋將軍你讓將士們準備一下,休整數日咱們就回武昌。”二人抱拳稱“是”。張寧又和周夢雄暫且告彆,回永定營大營中休息。接著於謙等人各有事做,也各自向周夢雄告辭,最後隻剩周夢雄和幾個幕僚部將在八裡湖北岸看風景。“湘王似乎有些不悅。”劉麻子小心上前說道。這個其貌不揚的麻子其實是個武將,打二十多年前就是周夢雄的部將,但他似乎在政治上的嗅覺遠勝本職的軍事才能。當初在武昌時,周夢雄穩著不出兵,劉麻子就因此進過許多言。周夢雄道:“湘王隻是因身心疲憊,興致不高。”劉麻子聽罷也就不便多說,隻好陪侍在旁。隻見周夢雄已轉過身去,眺望寬廣八裡湖上的風景。高大魁梧的身軀,背影就像一座山一般有氣勢。起了一陣風,把周夢雄的鬥篷吹得如旗幟一般飄了起來,他的手扶在佩刀上,一時間更多了幾分叱吒風雲的英雄氣魄。周夢雄就這麼一動不動地麵對水麵,一站就如打了樁似的,在寒風中一動也不動。後麵大夥兒腳都站麻了,不顧敬畏心情忍不住小幅活動,而且他們也不敢打攪周夢雄,話不敢說,這麼傻立著半天一直到旁晚,其中枯燥無聊的感受可想而知。等天色都漸漸暗下來,周夢雄才終於開口說道:“你們覺得張輔回朝後會怎樣,偽皇帝還能用他麼?”劉麻子等人一語頓塞,完全沒心理準備,一時答不上來。劉麻子還以為周大帥在想湘王的事,壓根沒想到他開口就說什麼張輔。“北路軍統帥朱冕不行,老夫用三營新兵就讓他吃不完兜著走,隻有張輔才夠格。”周夢雄轉過身來,“九江解圍,張輔並不是被老夫打敗的。”劉麻子忙道:“大帥用兵如神,一舉抓住要害,突然切斷西北營的關鍵點,方有西北營全軍覆沒的戰果……不過直接擊敗大同精騎的人確實是湘王。”周夢雄搖頭道:“若非九江城神速探得張輔的部署圖,老夫出其不意,很難這麼容易切斷西北營。再者,湘王讓張輔吃大虧,也不是用兵高下之故,隻是‘舞弊’,用精良火炮敲開了西北營的防線,讓張輔所料未及。”劉麻子道:“戰場上管公平不公平,都是想儘辦法,勝了就王敗了就是寇,張輔輸了就是輸了。”周夢雄笑道:“那倒也是。”他說罷離開了湖畔,徑直向永定營走去。進得軍營,在中軍遇到了侍衛長李震,周夢雄便問:“湘王可在?”李震道:“王爺中午就躺下了,好像一直沒睡著,末將這就是稟報。”過得一會兒,李震便出來請周夢雄進帳。周夢雄主動取下佩刀,遞給李震放在帳外的刀架上,然後入帳。隻見張寧披著一件外衣,精神不好地坐在椅子上,一麵請周夢雄坐,一麵說道:“在九江城作息都亂了,現在頭昏腦漲的,卻照樣無法安睡。或許等回到武昌才調得過來,戰場上實在氣氛不對。”周夢雄道:“老夫還有些想法欲與湘王說說。”張寧和氣地說道:“但說無妨。”周夢雄道:“中午時,老夫進言二事。其中一件是擴充訓練水軍,但是老夫對水軍一無所知,恐無法勝任在九江統軍的重任,所以推薦姚和尚統領九江各軍,就地訓練水軍。姚和尚父子在嶽州一年多,已建立一支船隊,各方麵都有經驗,老夫認為他們是最適合不過的。”張寧頓時就欠了欠身,精神仿佛好起來,忙道:“嶽丈大人說得有幾分理。不過新軍三營是嶽丈治軍,又在江西屢獲大勝……現在突然換人,恐怕將士們會覺得本王處置不公正。”周夢雄爽朗地笑道:“這是老夫自己請命,怎能怨到湘王頭上?再說新軍三營從征募兵源到籌措軍需,都是內閣幾個同僚日夜奔走才有的起色,因此幾乎掏空了湖廣十餘府的府庫,這是朝廷的軍隊,什麼時候是我周夢雄該得的兵權了?誰做統帥,都得朝廷說了算,無須在意老夫,老夫也無權過問。”張寧話語之間頓時有些激動起來,“嶽丈大人深明大義,真可謂國家之棟梁、父皇的左臂右膀……這樣,待永定營班師時,嶽丈與本王一同回武昌,與內閣諸大臣好好商議後決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