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的拐彎處有家麵鋪子,在門口搭了一個棚,占了街邊的地麵,爐子案板都擺在外麵,鍋裡熱氣騰騰的正煮著東西。轎子繞過麵鋪,向左一拐,立時就又到了各處細作的視線死角。桃花仙子不等轎子停下來就靈巧地直接撩開簾子跳下去,接著說道:“暫且稍停,人下來了立刻就走。羅姑娘……快!”羅幺娘接著也抱著那個小孩趕緊下轎,然後回頭扶住楊士奇跳下來,因為轎夫並未將轎子放下來仍舊抬著站定。桃花仙子見他們都出來了,馬上揮手道:“轎子走!”說罷轉身就往街邊的飯館裡疾走而走,羅幺娘和楊士奇立即跟在後麵隨後進去。楊士奇走在飯館門口時回頭目視姓王的管事,管事當街拜了一拜,招呼轎夫和隨從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多年的主仆之誼,已來不及有什麼言語,今日一彆恐怕便成訣彆。一行三人加一個小孩穿過飯館裡的幾張桌子,桃花仙子隨口問店裡小二:“後麵有茅房吧?”小二見有兩個婦人,笑道:“有的,出門右拐小巷子裡。”他們遂快步從後門出去,外麵是條小街,沒什麼店鋪人|流,一輛馬車正停靠在邊上。桃花仙子隨即招呼楊士奇羅幺娘上馬車。……一行人幾番周折,從武昌東南麵的白鹿磯渡過長江,進入朱雀軍實控地界便真正算得上安全了。然後就來了兩個文官帶著兵馬護送,但文官安排楊士奇等人在一個市鎮上沐浴更衣歇腳,一耽誤就是好幾天,楊士奇覺得奇怪但也不好說什麼。在這幾天裡,張寧終於等來從京師過來的另一撥人,其中有楊士奇的獨子楊稷、於謙的夫人董氏帶著小兒於冕。他要得就是這樣的安排,有心為此事劃上一個近乎完美歡喜的句號,也是為楊士奇準備的一個驚喜。然後他一麵下令前去迎接楊士奇的汪煜啟程回武昌,一麵親自去內侍省關押於謙的地方。見到於謙,張寧連寒暄都省了,第一句話便是:“明天廷益與本王去迎接個人,然後便下令將你從這裡放出去,再也不會有人限製你的自由,何去何從但憑先生本意。”許久未見於謙,隻見他的臉有些枯黃之色,神情之間有種沮喪失落,顯然有一種人不是吃得好睡得好就能過得愉悅的。於謙聽到張寧的話,先是沉默,後露出一絲冷笑。張寧又強調道:“我沒道理專程來見你一麵開玩笑。廷益有大才,我將你禁錮在這方寸之地實為情非得已,今日便誠心告歉。”說罷拱手鞠躬拜了一拜。“階下之囚,受不起。”於謙終於開口。他見張寧如此作態,著實也越來越疑惑,但苦於不知外頭的情勢,想破腦袋也想不通是什麼原因。於謙絕對料想不到自己視作恩師與父親一般的楊公竟然會投到湖廣來。張寧若有所思,忽然問他:“我想起一個問題,廷益以為國家任用賢能,是賢重要還是能重要?”“自然是先賢後能。”於謙隨口答道。張寧搖頭道:“本王倒是覺得,任何執掌大權的權貴官僚,首先應該有足夠的能耐承擔起大任,然後才論品德之好壞。世上若無經世之才在位,庸碌之輩勢必禍害邦|國以致天下積重難返。常人無能不是罪,但屍位素餐占據要職、結黨苟且無所作為便是罪人。”“平安曾在南直隸鄉試上狂言必中第一,我以為應該讀書甚通,今日一番話卻覺得你未必讀通了四書五經。”於謙直言不諱道。張寧聽罷也不介意,又想著還要過問明天的安排,便道:“今日暫彆,明天見麵再敘。告辭。”朱恒不久前已從永定營大營趕回中樞,要與張寧一道籌措六部九卿製的建立。眼下的禮儀布置也是他在負責操辦,張寧在官署裡見著他,先問了眼前的事,然後又把他請進書房裡說了幾句話。“第一任首輔,我想讓楊士奇出任,不知朱先生意下如何?”張寧問道。朱恒忙道:“甚是得當。楊公曆經三朝,天下士林無人不知其大名,王爺得他輔佐,必任首輔才可。”“你說對了半句話,便是楊士奇的名聲威望確實難得。”張寧把手親切地放在朱恒的手腕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但我讓他做首輔,主要不是為了輔佐,而是為了人心。重用楊士奇,便能收士大夫之心,這也是咱們費心費力籌措六部九卿製的目的所在……真正與我同患難的人,還是朱先生,誰也不能代替。”朱恒動容道:“微臣何德何能……”“行了,這些話咱們不用說。眼下大事未成,凡事以大局為重,等將來收取九州,我與諸兄弟同享天下也不遲。”張寧道。……次日,當楊士奇的車馬在騎兵護送下行至武昌南門外時,場麵真是比建文進城那一回還要熱鬨。因為選的地點是南門,這邊正是附於大城的平民最多的地方,人口數以十萬計,難免會自動出現無數看熱鬨的百姓。楊士奇聽得喧鬨聲,掀開車簾看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麵大旗,上書:國之重器、士之領袖;恭迎四朝首輔楊大人。大道兩側人山人海,但路中間卻一個人都沒有,長達數裡的路上兩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已經被士兵戒嚴了。“嘩嘩嘩……”一隊整齊如一人的儀仗隊邁著齊步小跑而來,個個相貌端正長得人高馬大,身上穿著嶄新的青色軍服、白色內襯,整潔的裝束上還有熨鬥平整後折疊的紋路,如雪般的手套握著泛著金屬光澤的火槍。“停!”年輕英俊的周忠左手按佩劍,右手抬起來高喊一聲,接著就聽見“啪啪”兩聲鏗鏘的腳步聲,全部儀仗隊士兵一齊站定。這時後麵一隊人馬騎馬坐轎而來,前麵同樣穿戴一新著灰色軍服騎馬的人正是張寧。張寧斟酌之後才故意穿軍服,正好借此禮儀為軍方做個征兵廣告,淡化圍觀百姓們“好男不當兵”的陳舊觀念。張寧的身後不僅有文武大臣,還有楊稷、於謙及董氏於冕等一乾家眷。人們紛紛下馬下轎,張寧走到楊士奇的馬車前麵,當眾彎腰拜道:“學生湖廣湘王、恭迎恩師楊公。”他是怎麼成為楊士奇的學生的,這個並不重要,隻要認了就行,再說以前張寧科舉做官確實在楊士奇的禮部乾過,要論師生之誼還是可以的。楊士奇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兒子,還有得意門生於謙等人,心下百感交集,忙從車上走了下來。但最是百感交集的當屬於謙,他出城前就耳聞今日迎接的是楊士奇,但現在是親眼目睹,個中感受隻有他自家明白;楊士奇顯然是於謙最尊敬的師長,無論道德上才學上,並且受楊士奇用心栽培才成長起來的人才。張寧抬起頭來,目光從羅幺娘身上掃過,同時看到桃花仙子笑著向自己揮手。但此時在萬千雙眼睛的眾目睽睽之下,張寧隻得保持嚴肅,裝作視而不見。楊士奇麵露紅光,忙上前扶起張寧:“禮重了!”“恩師請。”張寧伸手做了個動作,恭敬地說道。楊稷喊了一聲:“父親,兒接到父親的親筆書信,便隨他們來湖廣了。”楊士奇好言道:“稍後再說。”於謙也執禮甚恭:“學生拜見楊公。”楊士奇忙著應付道:“好、好。”就在這時,武將周忠大喊道:“迎首輔大人楊公入湖廣!”片刻之後,城頭上十幾門弗朗機炮忽然“轟轟轟……”對天雷鳴,一輪齊射後硝煙彌漫,如同過年時放最大型的鞭炮一般。然後城上又有三列步兵輪流齊射三次,巨大的喧鬨聲在巍峨的城樓內外回響,聲勢十分大。這不僅是在為了增加氣氛,也好像在炫耀武力一般。“奏樂!行禮!”周忠再次下令。儀仗隊後麵的樂工隨即吹響長笛,古箏其後,一曲略顯滄桑卻幽美的旋律飄飛至空中,下麵的士兵一齊抬手執軍禮,並向楊士奇這邊行注目禮。楊士奇與張寧並肩步行,並一路觀賞儀仗隊的軍容。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泛著紅光,饒是見慣了世間沉浮也難免露出激動之色;和朱恒當初受到的禮遇一樣,楊士奇也為這種見麵而感到情緒澎湃,難以抵擋。和所有的禮儀不太相同,這種禮儀讓他覺得自己才是主角,所有的一切都為了對自己的重視。一眾人招搖步行了一裡多地,這才重新坐上準備好的華麗馬車,在前呼後擁中進城。張寧與楊士奇等人同車,雖然目光多次投向羅幺娘,但其間僅僅點頭示意。他又對楊士奇說道:“家母親自在王宮中準備了幾桌宴席,特為楊公接風洗塵。學生在城中也事先備好了府邸,若有不周之處,還望楊公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