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去皇恩殿拜見過建文帝後,便在參議部官署內住了下來,此後多日都沒再回楚王宮。官署隻是朱雀軍的中樞機構,是一個公事場所,不過在張寧日常辦公的書房內,有見客的茶廳、休息的臥房等幾間屋子組成,實際上是個套房;官署內有廚房和當值的雜役,就是住在這裡也是衣食不愁,跟酒店似的。前世他知道有一種人是工作狂,大抵是寄情於工作並在其中得到滿足和快樂;但張寧不覺得自己是這一類人,他一日不忘查閱公事,隻是求一個心安。就好像一個智力資質凡庸的人在一間頂級學府內求學,隻好每日準時上課認真完成作業以求跟上同窗的腳步,不敢有半點懈怠,如此儘到努力方不至於有懊悔的時候。也許以前的張寧在讀書科舉方麵是一個天才,但現在的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實在算不上真正的天才,比如之前就在謀略方麵被於謙耍得團團轉。大明朝廷能人輩出,他不希望因為懈怠在某一天忽然失敗時才恍然大悟;唯一的法子,在他的看來,任何事要做好都應該把時間泡在上麵,他現在就是這麼做的……儘到最大的努力,就算最終沒能成事,那也沒什麼好後悔的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於是心安。院子裡種著一些櫻樹,是此間宅院以前的主人種下的。這幾天櫻花正開得茂盛,素白的花朵一夜間綻放出絢爛的氣勢,著實很引人注目,難怪東島人後來將其視為國花,確是十分漂亮。不過據說花期很短,轉瞬即逝。張寧放下筆一時走神,就在這時,隻見一個苗條的小娘走了進來,正是徐文君。他穿著圓領青布長袍,頭上梳著發髻,沒戴帽子,此時的打扮已全然不像一個王府的次妃。徐文君穿著男人的行頭,便拱手致禮道:“文君接到王爺的召見就趕過來了。”她一麵行禮一麵順著張寧的視線側頭看窗外的滿樹櫻花。張寧道:“最近我想在這裡辦一些事,但此間的東西不希望被彆人看到,而且也需要一個助手,想來想去隻有找你來了。此後一段時間你就住在這裡,鑰匙也交給你,不能讓任何人進此間來。”“是。”徐文君順從地回答了一聲。張寧用手指磕了一下桌子上的紙張:“墨乾了的就貼到牆上去,上麵標注了分類。”徐文君沒有過多的廢話,於是上前來就開始幫手。張寧主要是構思一件事:如何大量擴軍。以前的兵源已經到了極限,唯一的發展方向,就是治下各府的普通百姓青壯,那才是一個戰爭潛力的巨大源泉。因諸多牽連,張寧習慣性地把自己的思路寫下來,在一張提綱的紙上寫著“各府兵源”;然後分成兩件事,一件是建文皇帝的名義,第二件是用一些什麼人去辦?第二件事推論下來,是設立六部官僚製度。想從從許多地方的城鄉征兆兵員,手工業者、販夫走卒、市井百姓、城廂鄉村的自耕農、佃農,不是隨便把任務交給幾個人就辦得下來的,必須要一個完善的統治機器和法令,還得保證這個機器能正常運轉。所以在此之前朱恒早就提過的仿照朝廷六部設立官僚係統,是勢力發展至今突破瓶頸的唯一擴張之路。為了這個行政機器的運轉良好,阻力較小,張寧覺得應該吸納在湖廣地盤原本效忠宣德朝的官僚士紳,得到他們的支持,辦起事來就相當方便了。張寧在嶽州、武昌城多次與地方官紳來往,遊嶽陽樓遊黃鶴樓,吟詩作對,設宴逢場作戲。他從中發現一個不得不重視得問題:在這個時代,馬教那一套階級鬥爭想法是沒有市場的,相反那些所謂被剝削的百姓最信的竟是地方上的士紳,特彆是那些地方舉人秀才,既是地主卻很在意名聲,平常還乾些修路鋪橋的好事,真正的士紳不顧體麵明目張膽欺壓弱小的事反而很少見。於是一個政權如果得不到士紳的支持,就算武力強盛,輿論上肯定被妖孽化,在人們的心裡就是戲裡演壞蛋的角色。張寧寫了一張紙:地方士紳。叫徐文君貼在牆上的一處位置作為一個目錄。拉攏這類人有最簡單粗暴的路子,授官。而且是真正進入湘王集團統治中樞的官,這些人得到了權力和認可,就會自動地維護本集團的利益,因為這樣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就像汪煜那樣的,本來是朝廷命官,現在立場完全在湘王集團這邊。那些在士林有名望影響力的士大夫,人脈關係龐大,家族親戚、同窗好友、學生、施恩過得人,甚至萍水之交的士紳,就都要受之影響了。當然官位有限,隻能給一部分人授官。但是這也不要緊,隻要在士紳中有一派是支持自己的立場,那麼有居心叵測之人想要黑自己就會豎敵,但凡有所顧忌的人都會三思而後行。而投靠過來的一派在湖廣地盤上有政權和官府的支持,要壓製彆的士紳顯然有絕對的優勢。地方士紳下麵的名單暫時空缺,張寧需要此後再做一些事,才能確認添加名單上去;不過稍作思索,便寫了兩張紙條,汪煜、梁硯。……但各方勢力當然不止地方士紳一黨。眼下在地方上活蹦亂跳的士紳,說到底都是永樂以後的臣,名義上是太宗、仁宗及現在宣德朝的門生,和建文餘黨實則有一種難以消除的隔閡。前仇舊怨太多了,建文這邊的餘臣在情感上很難接受是人之常情,肯定會排斥。如果強製推行會有極大的副作用。決策權當然是在張寧手裡的,不過有時候臣子和家養的女人有共通之處:明代男人在家裡當然是一家之主,但也不乏“妻管嚴”或者很聽婦人話的人,因為一家之主如果老是獨斷專行不顧她人,家裡的氣氛就壞了,甚至可能會產生家庭暴|力……家國天下,換做在一個權力圈子裡,那種人便是暴|君,很容易和臣民脫離。如何才能讓建文餘臣讚成自己的思路?建文餘臣這邊也不是鐵板一塊、大家穿一條褲子的。大的兩種分法,一是湘王集團,二是建文忠臣。這兩種人是不能完全分開的,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裡,這些人之間的聯係錯綜,比如周夢雄,他是湘王集團成員還是建文忠臣?所以張寧才勸說姚姬不要過度刺激建文帝,應以安撫。不然朱雀軍中一些武將士卒,難免和還在建文帝那邊的人有什麼親戚朋友關係,到頭來十分麻煩。他想到這裡,便在卷宗的提綱上,將建文餘臣和地方士紳間畫了一條雙向箭頭,意為可以相互製衡。如果地方士紳的勢力在湘王集團內成了氣候,張寧便可以稍微拜托完全依賴建文餘臣的處境,從而讓他們之間形成相互製約不敢有恃無恐的局麵。在湘王集團舊勢力中,勉強有四派出身立場不同的人,其中朱恒是漢王府舊臣,汪煜、梁硯、徐子新等是降官,都不成氣候;雖然朱恒是幕僚之首,但隻是他一個人的權力大,羽翼尚未形成。隻有姚家和周夢雄兩家的實力最強。張寧想寫下他們兩家的名字,但又覺得太過敏|感,怕萬一有人瞧見這些字條了產生不必要的誤會。想了想便用“道”與“佛”兩個字代替,反正自己看得懂就行。佛代表姚家,因為姚和尚剃了光頭;道自然是周家,當然周夢雄是不是信道家,張寧便不得而知了。這兩邊的人在朱雀軍中的人就太多了,張寧當初起兵靠的就是姚家下麵的一眾人。而周夢雄出任武昌營指揮使後,又大量吸納了各地與建文餘臣相關的人,常德、長沙等府這些人掌握著軍政大權。張寧想來想去,覺得還是用六部九卿製比較容易叫世人接受,而且和當今朝廷的格局一樣,這便與主流接軌,更能顯得正式莊重。目前湘王政權實行的近似軍國主力,武備優先,所以各寺卿的職權基本不涉軍事,權重就低;可以讓追隨建文的臣子出任有身份但無兵權的九卿職位,借此也可以拉攏一下人心。六部就比較重要了,直接關係人事、兵馬、錢糧、裝備等諸多要害環節,需要從各方派係中布置以達到平衡的局麵。張寧感到頭疼,拿著參議部的名冊卷宗對照牆上的許多紙條想了很久,一些思路要臨場記錄下來,免得回頭就忘了。不到一天工夫,房間裡貼的字越來越多。徐文君沏茶上來,張寧飲茶的時候抬頭正看見書架上一本歐陽修撰的《五代史記》,不自覺就想起了他的《朋黨論》,大概有“君子朋而不黨”的論點。歐陽修這個文學家兼的政治家,張寧覺得他多少還是有些理想主義了,世人的修養如何才能達到朋而不黨的地步?如何才能讓人們不會為了共同的利益和立場勾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