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座上帝王沉默不語,他沒有低下頭顱,但是目光已經垂下。朱允炆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為了削藩可以莽撞地肆意妄為的君王,歲月讓他更加穩重……但也會讓人失去勇氣。麵對強權敢於站出來反抗,哪怕莽撞,也不失為一種勇敢;可是這樣的特質不是一個年過五十已經被暮氣籠罩的男人容易擁有的。歲月讓人改變了太多。姚姬也變了,她看著上麵的君王,目光已經沒有仰視的心態。她不再是那個嬌弱而飽受欺淩的小姑娘,她不再需要建文帝隨性施舍的保護。姚姬遠遠地審視著朱允炆,認為他不會有什麼驚人的反應。他一定在權衡著自己的人身安危,一定不會自己作死,如果朱允炆連起碼的求生欲都沒有,他如何能在失去江山、死了數以十萬計的部下後,還能苟活到現在?他一定還希望著能入享太廟,恢複自己的皇帝名分和名聲,皇帝在曆史上是有數的,能看破這種名利的世人有幾個……與人相處,不僅有敬一尺還一丈,還有得寸進尺之道。示弱和退讓,不是在什麼時候都是好的。姚姬緩緩開口說道:“可否請皇上傳諭,將郭勇以不敬之罪處死?”大殿上的人聽罷無不大氣不出一口。朱允炆繼續沉默著,他當然不願意這樣做:郭節是他的重要近臣,而那郭勇是郭節的堂弟,同樣是追隨在身邊的心腹。但是剛剛才受到極大的威脅,軍隊差點開進王宮,朱允炆此時有勇氣站出來與姚姬爭鋒相對嗎?處死郭勇,實在等同於對朱允炆進行打罵,不過在皇室一般就是這樣做的、殺他身邊的人作為懲罰和提醒。姚姬微微側首,說道:“來人,傳皇上口諭,將郭勇拿擲忠正殿外,斬首。”在場的大臣們已顧不得禮節,紛紛抬頭望著上座上的朱允炆。曹參跪在地上,抬頭緊張地脫口道:“皇爺……”大家都意識到此刻的重要了,姚夫人竟然可以當著皇帝的麵自己下聖旨,隻要被允許,以後皇帝還有絲毫權力和威信嗎?一個曾經的宮女,權力竟要膨|脹到代天子下詔的地步?但是誰能撼動她、反對她?先去試試動搖湘王的地位再說。被所有人用複雜的目光看著,但朱允炆好像並不想麵對,他的視線低垂,仍然一句話也不說。姚姬回顧左右,便道:“皇上默認了,去傳諭罷。曹參,你去傳諭,我的人幫你捉拿要犯。”曹參跪在地上,良久沒抬起頭來。姚姬點名要他去辦,他不敢拒絕,連皇帝都絲毫沒有和姚夫人對抗的意思,他一個宦官乾嘛自尋死路?何況曹參二十多年前就認識姚姬了,當初逃亡的時候曹參幫助過她免遭災禍,現在他自然不願意和姚夫人作對,或許還能成為他的另一顆大樹。何去何從顯而易見,曹參拜道:“是,奴婢遵旨。”……當晚張寧連夜議事,就在參議部官署睡了一晚。不過第二天晚上,他就去楚王宮就寢了,因為他的老婆周二娘等一乾女眷都在內宮。寧靜的夜,抱著老婆睡覺也很愜意安心。世道戰亂,顛沛流離。好在家裡有姚姬,一個有能力又能信任的親人,能免去張寧的後顧之憂。她是張寧的港灣,每當焦慮和疲憊不堪時,他對姚姬的心理依賴更甚……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個不能真正信任的家,將是多麼危險的境地,那樣的話如何能避免陰謀?最堅固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攻破的,張寧很讚成這個道理。就在這樣安心的夢裡,忽然張寧被推醒了。“咳咳咳……”剛醒來就忍不住咳嗽起來,鼻子裡一股嗆人的味兒,睜開眼,之間眼前霧茫茫一片,霧裡還有火光湧動。此時此景,讓他恍惚中身處戰場一般。“夫君,失火了!咳咳……”周二娘的聲音讓他完全清醒。同時聽見門外也有人喊叫起來。張寧睜大了眼睛,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不知在哪裡看到的雜文,說是火災中因一氧化碳等有毒氣體導致死亡的可能最大,而真正被燒死的人反而很少。他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抓起床單遞給周二娘:“捂住口鼻,先出去再說。”周二娘忙抓住了張寧的手臂,倆人急忙向房門衝過去。火災好像是從外麵燒起來的,屋子裡還未完全著火,隻有一些易燃的幔幃絲綢燒起來了,燒不著人,不過煙霧嗆人。出門就在走廊欄杆內,隻見屋頂和廊廡已經完全燒起來了,大火衝天。這裡是樓閣上,樓上不少人跑了出來,有的女人竟然渾身赤|裸,也有裹著被子的、衣衫不整的。“王爺,快下樓!”一個白衣侍衛一邊跑過來一邊大喊。大火讓人們驚慌失措。樓下也有不少人,有人已經找到木桶和水盆了,正好院子裡就有不少儲水的大水缸,現在正好排上了用場。房子旁邊儲水,非人們有先見之明,確實是古建築太容易發生火災了。大量的木質結構,照明又靠明火,防火一向是官民注重的事。樓梯口已經蔓延起了火光,但是如果直接翻過欄杆跳下去的話,可能要摔傷。張寧也沒怎麼猶豫,將帶出來的床單蓋在周二娘的頭上,拽住她的手就往樓梯口衝下去。幸虧發覺得早,及時跑出來了,他們跑下去時並無大礙。這時隻見隻穿著褻衣的姚姬也從對麵的出口被一眾人護送下來了,張寧剛鬆一口氣,見狀忽然想起其他人。但他是第一次在這個院子裡就寢,不知道這邊還住了哪些人,一時又擔心起來,急忙問周二娘:“這宅子裡還有誰,重要的人……小妹、文君、顧春寒等,有誰還在這住?”周二娘想了想:“張小妹住在南麵的樓閣上。”“小妹!小妹……”張寧使足了勁大喊起來。對麵的姚姬正四處張望,聽到張寧的聲音正向這邊疾步走過來。張寧四處跑著呼喊了一陣,被身後過來的姚姬叫住:“你這麼喚沒用,我找到了張小妹的近侍小荷,問她!”他聽罷轉身果見丫鬟小荷戰戰兢兢地站在姚姬旁邊,遂質問道:“你在這裡,怎不見張小妹?”小荷身體一軟跪倒在地,“……小姐的腿摔傷了,沒力氣拖她,我、我怕極了……”姚姬怒道:“你出門後為什麼不叫人?”小荷:“我、她不讓……”“她摔倒在哪裡,還在臥房?”張寧瞪著她問道。小荷忙抬起頭,用手指著南邊的樓上一處位置。此時幾處建築都燃燒起來,火勢彌漫,不是容易撲滅的,周圍仿佛都要漸漸陷入火海之中。張寧仰頭看著火光中的房屋,眼睛裡也燃燒起來,臉上的皮膚也被熱浪襲得發燙。人很多時候都無法理智,張寧顧不得多想,他的眼前浮現出了那夏日的河麵、他幼小的親妹妹。因為害怕,因為危險,所以選擇離開去喊人,這樣做是對是錯?世間命運何其相似,此時此刻,是該逃避到安全的地方,還是鼓足勇氣去冒險?要再一次體驗愧疚與懊喪嗎?還是挺起胸膛去麵對?他握緊了拳頭,憋足一口氣,忽然向火光中的樓梯入口飛奔過去。“寧兒,平安!”身後傳來了姚姬驚慌顫|抖的聲音,“快,快去把他拉回來,快去救人……”沒有什麼能讓張寧回頭,他的心中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此時他忽然好受起來,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坦蕩、光明過。渾身的肌肉都繃緊起來,一個熱血的聲音在胸中回響:戰鬥!兩個白衣侍衛隨後冒死追上來,但是其中一個很快就被掉落的燃燒木頭砸倒在地上,衣服也燒起來。另一個急忙去救她。張寧聽到聲音隻是回頭看了一眼,腳步沒有絲毫停留。一上樓梯,四周便是濃煙,頭上的屋頂火光通紅。張寧感覺到褻衣已經貼著皮膚燙人了,臉也火辣辣疼痛,眼睛都紅了。他不敢呼吸,頭腦發昏,怕一吸氣就要被熏暈。但這一切都不能讓他停下來。跑上了樓上的走廊,隻見那扇門開著,門方都要被燒塌了。他閃身進去時,身上的褻衣終於被火焰點燃,他慌忙拔掉了上身僅有的內襯,光著膀子俯下身在地麵到處摸索張望,眼睛已經被熏得眼淚直流。不能呼吸,就像在江河中突然抽筋,溺水在茫茫的水裡。胸口又慌又悶,恐懼襲上心頭。遲早是要吸氣,很快就會忍不住,就像水裡不能呼吸也會喝一肚子水,人的本能而已。終於摸到了一條人的腿,張寧忙爬過去,湊近確認了一下小妹的臉。果然是她,她的眼睛緊閉、眉頭皺著,一臉的痛苦,已經昏了或者死了。張寧忙拍了幾下她的臉蛋,眼前出現了一副讓他欣喜的場麵,小妹的眼睛睜開了一點,小聲地開口道:“哥哥。”張寧一把將她抱進懷裡,果然一個人的身體是很重的,猛一下居然沒抱進來。一用力忍不住就吸進了一大口嗆人的煙氣,張寧瞪圓雙目,“啊!”大喝一聲,渾身的潛力都爆發出來,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小妹橫抱而起。一瞬間的直覺,再也沒有力氣堅持住了。他對準進來的方向,悶頭向前衝去。最後的力量,在倒下之前用完所有的力氣,竭儘所能所以沒有什麼好遺憾懊喪的了。身體一輕,恍惚之中,他好像感覺自己飛了起來,眼前已經又黑又朦朧,看不清任何東西了。輕飄飄的感覺,如同生命,輕如鴻毛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