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_tent_up;初時節南方的山林依然綠綠蔥蔥,茂盛的枝葉之間青瓦建築隱隱在望。這座山叫玉山,山裡的道觀叫玉山宮,香火並不旺盛,幾乎沒見著蜿蜒的山路上有人,反倒是嘰嘰喳喳的鳥雀為靜謐的山林增添了幾分熱鬨勁,要不就是死寂般的安寧了。道宮深處的石磚院子裡放著一鼎大香爐,薄薄的一縷青煙無聲無息地升到空中,漸漸淡去。這時裡麵響起了一聲磬,站在屋簷下的兩個人就向神殿走了進去。一個白胖的中年人,白麵無須,應該是個閹人,因為這個時代中年男人幾乎沒有不留胡須的;另一個麵容清矍搐袍的儒士是鄭洽。二人走上神殿也不拜神,沒理會上方的泥像,徑直去了裡麵。輕輕敲開一扇木門,隻見裡麵已經坐著老少二人,年長的是朱允炆,另一個大約二十七八歲的人是朱允炆的長子朱文奎。鄭洽和白胖宦官一起彎腰作揖,“拜見真人。”朱允炆道號“玉山真人”,所以有的叫他真人、玉山真人,還有的稱仙君。除非是能完全確定隱秘的情況,才會有人拜稱皇上陛下等等,不過朱允炆好像不太喜歡人們這樣奉承,或許因為如此會觸及他的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朱允炆微微點頭,叫他們入座,但鄭洽仍舊恭敬地站著。執禮罷,鄭洽便彎著腰說:“臣今ri前來打攪真人清修,實有要事……張平安調任湖廣巡按禦史,目的是監視及暗查辟邪教,他先到武昌府,寫信給方泠,臣因此得到消息;為了穩妥起見,臣立刻派人查實,張平安已經到常德府了。”“常德府?”朱允炆的神sè微微一動容,卻不知是為了失散二十餘年的兒子,還是意識到常德府地界上據點的重要xing,那個據點經營十幾年從來沒被朝廷盯上過。但隨即朱允炆的一句話就表麵了他的態度,他如喃喃自語般地輕輕說:“常德府也不遠……不知他長成什麼模樣了。”言下之意朱允炆好像很想見張寧一麵,一旁的文奎暗自不悅:不隻是因為計較父親的寵愛,卻是想起張寧竟在“偽朝”考取功名,身家還“清白”,年紀比自己小卻混上了官僚;而文奎自己呢?很可能一輩子隻能做個道士。兩廂一比,比起做官的弟弟文奎便有些自卑,進而不自覺地發酵出一點嫉恨來。文奎雖然情緒有點不悅,但還不至於小題大做。不料就在這時,馬皇後從簾子後麵走出來了,她拉著一張臉很不高興,眼神更是透露出激動的情緒,她冷冷說道:“張寧……嗬,跟彆人姓我看和那個吃裡扒外的閹人一個德行,見著朱瞻基他們家好,都奔過去了,哪還顧得上自家?狗還不嫌家貧,這樣的人連狗都不如”“放肆”朱允炆一巴掌拍在茶幾上,臉sè因怒而紅,那句連狗都不如確實讓他很生氣,罵張寧是狗,那不是連當老子的也罵了?幾案被拍得“砰”一聲響,上麵的杯盞哐哐哐亂晃,馬氏被嚇了一大跳,身上一抖,刻薄和憤恨的表情頓時被嚇沒了,片刻之後眼睛就濕了,繼而傷心和委屈,走到朱允炆的邊上眼淚蒙蒙可憐兮兮地哽咽道:“夫君最想見的怕不是張平安,您還惦記著那個狐狸jing……這麼多年了您還不明白麼,當初要不是那妖jing迷惑您,您多用心思在朝政上,或許情況要好得多。這個女人是毒婦、不祥之人,夫君一定要遠離她。”朱允炆的嘴角微微一陣抽動。馬氏見狀又軟下口氣說:“這些年來,無論夫君得意還是失意,一直不離不棄在您身邊的是誰?咱們一家人一條心,而那些勾引迷惑夫君的人,不過因為您當初是天子,圖榮華富貴罷了……”朱允炆的脾氣不壞,耳朵被吹吹風氣就消了,剛才臉上的怒氣也平息下來,他歎了一口氣道:“姚姬和她的兒子都不是你說的那樣,你們錯怪她了。當初兵荒馬亂,姚姬把小子抱到百姓家,隻是擔憂小子的安全,肯定沒什麼壞心眼。”馬氏忙道:“這就對了,那女人當然jing貴她的兒子,那是她在夫君麵前討好處的本錢;可是夫君要明白啊,在她眼裡自己的兒子比夫君要緊多了,這不明擺著麼?”朱允炆道:“我已風燭殘年,再說這些有何益處?現在隻有文奎在我的身邊;文圭從小就被關起來與世隔絕,怕是指望不上;另外就隻有張寧,我連名字都沒給他取,好不容易知道了下落,你們就彆爭了,若我們父子三人團聚,有何不好?”一旁的鄭洽沉默無語了很久,他很看不慣馬氏“後宮乾政”,但她和建文帝天天在一塊兒,鄭洽自然不願意去得罪,所以一直忍著。現在聽到朱允炆如此說話,他便忍不住拜道:“臣也如真人一般見解,張平安這回到常德府,多是得偽帝及胡瀅授意,張平安本人肯定不想和咱們過意不去。故臣進言,應該設法與張平安聯絡,相互呼應,免出意外。”馬氏輕輕說道:“知人知麵不知心”朱允炆皺眉回頭道:“你彆總認為誰都要害你,世上哪有那麼多壞的?”鄭洽正sè道:“上次宦官王狗兒能安然無恙,全仗張平安及時告知內情、在香灰案上與之內外呼應;張平安從姚夫人口中得知王狗兒的身份,是將王狗兒當自己人看待的,不然為何要救他?尚有這次,臣這麼快知道張平安到常德,也是他自己透露的消息;若他意yu與我們作對,為何又要把實情告知方泠?”朱允炆聽得頻頻點頭:“小子身上流著我高皇帝的血脈,我朱家的子孫絕不會忘本。此事應依鄭少傅之言,派個人過去留在小子身邊,並讓姚姬負責與之協調。將局麵穩住,對各處諸臣也少幾分危害。”“仙君聖明。”鄭洽拜道,“現在南直隸的方泠與張平安交好,桃花仙子也和他有交情,可派她們前往常德府作為聯絡人。他們能相處得來,便能事半功倍,更能避免節外生枝。”“桃花仙子……”朱允炆沉吟片刻。鄭洽忙提醒道:“王敬止。”朱允炆恍然,忙點頭道:“我知道是誰了……庚辰科殿試,我真看走了眼。當年王敬止的學識出類拔萃,眾官已議定推薦他為狀元;可此人其貌不揚,我見了一麵不喜,才欽點了胡廣為庚辰科進士第一甲第一名狀元,並賜名靖、授翰林修撰。哪料燕王反叛後,王、胡二人的作為截然相反。我待沒有讚成眾官的推薦點王敬止為狀元,可他卻自儘殉國;我待胡廣不薄,豈料此人在國難當頭時還惦記著家裡養的豬燕王一打進金陵,胡廣便折節投降,哎”朱允炆陷入了回憶中,良久才看向鄭洽說道:“桃花仙子不是曾在彭天恒手下?‘小子’前年鏟除了桃花山莊,把彭天恒也殺了,桃花仙子和‘小子’能相處融洽?”鄭洽忙道:“說來汗顏之至,臣還被張平安活捉過,幸虧有方泠在其中說情才被放了;但臣對張平安並無芥蒂。隻因當時情勢各為其主,所作所為皆為人之常情,臣自問這點心胸還是有的。況此事尚有隱情,彭天恒身亡,多有自取之嫌。彭天恒此人是個武夫,為人狠辣……”作為有進士功名的正牌文人,鄭洽有機會就要貶低一下武夫,文武之爭相互看不順眼,是有曆史根源的。鄭洽繼續說,“當時彭天恒拿了張平安的把柄,幾番要挾結下怨恨;然後此人又抓了張平安的一個手下、是個婦人,將她百般yin辱施以酷刑致殘。新仇舊恨一積下來,張平安抓住機會活捉了彭天恒,豈能饒過他?”朱允炆點點頭:“這樣說來,‘小子’和彭天恒之間是私怨,和桃花山莊其他人並無仇恨。”“真人所言極是。”鄭洽忙道,“那時張平安被抓住把柄,曾找桃花仙子商量妥協,又通過方泠的關係,他們的交情匪淺。故臣才進言讓她們去做聯絡人。”朱允炆道:“鄭少傅識大體有良謀,考慮周全,如此安排甚是妥當;同時讓姚姬負責此事也好,無論如何姚姬是‘小子’的生母,事情定無紕漏……當年若有鄭少傅在我身邊輔佐,或許大事尚不至此也。”鄭洽動容,忙跪倒在地:“陛下聖嘉,臣慚愧之至。燕王叛亂時,臣剛中進士,隻是小小翰林待詔,無緣參與機要國事,未能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悔矣恨矣。幸今ri尚能君臣相伴,微臣願儘肝腦之力,以報陛下知遇之恩。”“快請起。”朱允炆竟然離座親自去扶。後來朱允炆又露出歉然,覺得虧欠了那些至死追隨自己的忠臣,二人說起話來唏噓感概。神殿裡一時充滿了滄桑之感。文奎今天很低調沉默,心裡卻腹排父親的做法:身為乾大事的人,太心軟太替他人著想了,乾大事就得狠,哪能婆婆媽媽什麼都想著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