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幺娘幫張寧出了個主意,戲班子由她先帶回去來一個“先斬後奏”;然後叫她爹邀請同僚聽戲時把張寧一起請過去,讓他們有個見麵的由頭見上第一次,以後開始來往就會變得自然而然。等那些戲子進了楊家,楊士奇聽說了這事兒,立刻就明白了個大概。不過他表現得不置可否的樣子,倒讓羅幺娘有點著急,一個勁在他麵前說張寧的好話。楊士奇摸著胡須微笑著聽她說話,依舊不表達自己的態度。楊士奇不是一個會被彆人左右自己想法的人,任你說出花來他心裡自會有數。當今天子那麼重用楊士奇、太子也把他當國士看待,不是沒有道理;朱家父子倒不是因為喜歡楊士奇這個人,實際上楊士奇從來不去討皇上的歡心,有時候他覺得不好的事如論如何也不讚成,當時皇帝會有點生氣,可每每氣消了都會發現楊士奇的話真的不錯,聽士奇的能解決問題……這樣時間一長,洪熙帝凡事總要問楊士奇的看法,如果楊士奇不同意,天子就會多想幾遍。當然楊士奇也不是那種直接罵皇帝背德的言官,和所謂的“直臣”又有不同。除非皇帝拿不定主意,確實想聽聽彆人的意見,這種時候他才會說出自己的見解並堅持到底;如果天子已經下旨了、已經決定的事,他是不會去對著乾的,私下也從不說上頭的好歹。這樣一個務實而有品行的大臣、又是朱高熾的東宮故吏,遂被朱家父子當成一塊寶。對上的態度是這樣。但他對下就不會那麼縱容,比如對羅幺娘的兒女親事,會有自己的主見……本來羅幺娘也很敬重她爹,楊士奇的看法對她影響很大,或許發生矛盾時根本用不著楊士奇強行乾涉,她也會聽的。羅幺娘說了很多好話,用非常期待的目光看著他:“爹,成不成你就給句話嘛!”“我沒見過張平安,隻是有所耳聞一些他的事,你讓我說什麼?”楊士奇頓了頓,又問,“那戲班子花了他多少錢?”羅幺娘一下被問住了,不好意思地說:“這個我真沒不知道,不過他說戲曲是他寫的,自家搗鼓的東西應該花不了多少。”“叫那戲班子裡的人過來問問就知道了。”楊士奇道。羅幺娘不解道:“這種細枝末節爹乾嘛親自去過問?”楊士奇笑道:“瞧人可不是細枝末節,一個人要會做事定然先會做人。何況你談婚論嫁,以後得跟他過日子,暫不說能不能過得風光,少吃些苦頭少些顛沛流離總是好……”他說著說著笑容裡便露出一種滄桑之感來,好似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大人,帶著個兒子在羅家的生活,酸甜苦辣嘗得不少。羅幺娘便依了楊士奇的話,出門叫人去傳了兩個戲班子的人過來。一個領班年紀比較大,其實在戲台上旦角生角才最重要,在戲班子裡也比較有地位,不過這些戲子多是一個家庭成員為主,年紀大的輩分高;另一個是個後生,自稱是領班的女婿。楊士奇穿著灰棉襖,但架勢看起來很有身份,連張家那官的“未來夫人”也站在他旁邊,可能是這家的家主,那領班的老頭就跪地說話,另一個人跪著問安。楊士奇和藹地叫他們起來,委婉地問他們的身價。不料領班的老頭口氣不小,說出來嚇了羅幺娘一跳:“在南京時就有人出五千兩買咱們一套班子。”羅幺娘當即就一臉不信地提醒他:“好好說話!”這時一個奴仆的價格和一匹馬差不多,十幾個人能值多少,加上樂器戲服道具等物,一二百兩就了不得!難怪羅幺娘覺得是天方夜譚……(五千兩大約相當於現代三四百萬塊,放哪兒也不是筆小數目。)那領班正色道:“小的哪敢說胡話誆您?《牡丹亭》的曲出自‘曲中謫仙’蘇公子之手,傳言蘇公子耗時數年一心求南北曲之突破,一朝麵世便被封為最時興的‘蘇腔’,自成一派。而咱們這個班子是第一撥會唱蘇腔的人,又是南京城新起之秀顧春寒親自教習。顧春寒何許人?江浙最富最有才的四大公子至今未見過她的真麵,四公子求見尚且不得,況凡人乎!小的不是說大話,就算以後有班子學會了蘇腔,也肯定唱得沒咱們好!咱們《牡丹亭》戲班就這來頭,幾千兩還不值?有人要出五千兩尚且沒買成,說不定身價不值這個數。”羅幺娘皺眉道:“不是說你們的戲曲是出自張平安之手,又怎麼變成什麼蘇公子、顧春寒了?”領班的說:“蘇公子做的曲,顧夫人教習的戲,而新出名的平安先生先寫的話本,後改的詞。曲、詞、戲,這三樣要做好都不容易,不過相比之下詞是最容易的,小的說得可對?”楊士奇點頭道:“他說得沒錯,一般的文人用心就能寫出個還行的本子,要搬上台子演出來又是另一回事。”羅幺娘好奇地問:“那張平安花多少銀子?”“二千兩銀。”領班的說,“這事兒春寒梨園的人都聽說過,可不是小的胡編的,您不要不信找人打聽打聽。”羅幺娘見楊士奇不再言語,就打發他們下去了。她臉色有些難堪道:“早知道是這麼多銀子的事兒,我該和爹商量再說的,這……會不會遭人彈劾?都怪那個張平安,他一聲不吭,就說您老愛聽戲,就帶了個戲班子,我還以為尋尋常常的東西,就自作主張帶回來了。”“沒事。”楊士奇淡然道。這事兒一傳出去,誰都猜得到張寧可能是他的女婿人選,女婿送什麼東西是家事、和彆人何乾,有什麼好說的?羅幺娘小心地問:“您是準備收下了?”楊士奇微笑道:“收不收,我也得把《牡丹亭》看完,剛才那老兒如此吹噓,我要是不親耳聽聽戲,還好意思自稱是戲迷?”羅幺娘頓時眉開眼笑,嘴上卻說:“就是,好不好爹爹一聽就品鑒得出來,要是不好看那唱戲的拿什麼話來說,哼!”“孟子曰: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這戲不能就咱們一家人飽耳福,你叫管家發帖子給一些喜好這東西的同僚一起過來聽聽……張寧也請上。”羅幺娘興高采烈就急著去傳話,“奸計”得逞!……那晚上來楊府的基本都是大員,品級低了根本不夠班和楊士奇一起聽戲,少數幾個小些的京官也是關係很硬,比如張鶴因為是部長呂縝的女婿跟著丈人一起來的,還有七品監察禦史於謙那是楊士奇的學生;張寧的關係自不必說,明麵上也有名義:《牡丹亭》的詞是他寫的,聽戲還能見作者,有何不好?顯然這出戲非常有水準,且不說服裝道具都是好材料、不是那些流動的草頭班子能比的,從唱腔到姿勢舞蹈都非常新穎有味道。隻見楊士奇聽到妙處一臉陶醉,頭也跟著那旋律輕輕搖晃……楊士奇一品大員平日非常穩重,實在難得見他表現出輕鬆愉快的一麵。兩場的間隙,楊士奇便發話道:“老夫斷言,過不了多久各處梨園都要學蘇腔,無論北曲南戲都要被蓋過風頭了!”眾人附和一陣,於謙向張寧道喜:“平安之才叫人佩服。”張寧聽得出來於謙是真誠的,因為他、於謙、楊士奇都是可以相互照應的人,自己人有了名氣能壯大聲勢,本身就是件好事。張寧心裡一高興,就向楊士奇拱手道:“蘇腔唱得最好的是顧春寒,晚輩在南京有幸聽到,直教三月繞梁餘音不絕。可惜那名史顧春寒為人清高,見也難得見上一麵,更請不到京師來,著實有些遺憾。”“哦?”楊士奇嗬嗬笑道,“有才氣的人多清高,這倒是情理之中,老夫能聽到她教習出來的戲已算有耳福了。唔……”他擼|了一把胡須,“等老夫身退歸隱山林之時,定要去南京看看,有生之年能不能聽聽那顧夫人親唱的戲。”呂縝大笑道:“皇上可舍不得您老歸隱,要歸隱的時候您還不知能不能走動哩!”楊士奇也笑起來:“皇恩太重,老臣欲歸而不得。”因為這事兒,一幫大員都注意到了張寧,至少記得他的名字了。有的人之前就對楊士奇的私事有所耳聞,這回恐怕已經猜到張寧可能會成楊士奇的女婿。不少大臣私下觀察這個年輕官員,印象還是不錯的……這個時代就算是很有地位的大臣,看人也很注重外表,不是因為膚淺,因為他們信麵相和心性掛鉤之說。張寧的麵相雖不是一品國字臉,卻也生得端正協調雙目有神,身材也高坐姿端正,不像那淫|邪之輩,楊士奇讓這樣的年輕官僚做女婿不會丟麵子的。不過在聽戲時張鶴恭維了幾句聽在張寧耳裡卻似乎不太友善,帶著點酸味和敵意。加上上次在呂縝家見麵的感覺,張寧心裡對這個人越發產生了對立心態……其實他並不想和張鶴產生矛盾,呂縝和楊士奇本來就不是政敵,如非必要張寧不想窩裡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