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皇城位於倒“凸”字的右邊,青溪東岸,今晚定是人山人海,張寧知道直接過去是找不到小妹他們的,就打算先回家問問再說。剛走到家門口,就見到張望的張小妹。張寧略有意外地遠遠喊道:“皇城那邊熱鬨,小妹還沒動身啊?”張小妹忙跑了過來,又是喜又是怨:“還以為哥哥離不開身,不回來了,你都不在再熱鬨又有什麼意思呢?”她滿眼裡都是張寧一個人,竟連一旁的陌生客人也視而不見。張寧鬆了一口氣,微笑道:“答應了你的,我哪能不回來。”“一年裡的煙花就這一回最好看,我們快過去吧,嫂嫂她們早先就走了。”張小妹畢竟是天真爛漫的年紀,見到了人轉眼之間就把苦苦等待的磨人拋諸腦外,一雙明亮的眼睛喜成了兩道好看的月亮灣,一把捧住了張寧的大手。張寧不動聲色地放開她的手,瞧她這麼喜滋滋的樣子唯恐她撲到自己的懷裡來,這麼大姑娘了如果在方泠麵前這樣親昵確是有點難堪。他正待想給方泠編個名頭稍微介紹一下,張小妹已經對方泠開口搭腔了:“這個姐姐好漂亮!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哦?”“張小妹最漂亮。”方泠笑眯眯地說,一麵從手腕上褪下一對金鐲子,親切地拉過張小妹的手,親手給她戴上,“第一回見麵,沒有什麼好東西送給小妹,這對鐲子戴著吧,其實呢這麼純的姑娘該送玉的。”“這是黃金的啊?”張小妹拿在眼前細瞧了一會,隨即看了一眼張寧,又把鐲子取下來,“姐姐,我不能平白無故收你這麼貴重的東西。”方泠笑道:“她可真聽你的話。”一對鐲子也就重一兩左右,全黃金沒彆的東西在此時就值幾兩銀子,普通百姓眼裡是一筆巨款,但在方泠甚至張寧眼裡都不算太貴,張寧便道:“這是你方姐姐的心意,小妹戴著吧。”“謝謝方姐姐。”張小妹聽罷就愛不釋手地拿在了手裡。她大概不知道,張寧回來送她的一塊薄布價值是這對鐲子的兩三倍。三人一番見麵,便不多留,徑直向東走。和張小妹在一起非常省心,她隻知道了稱呼“方姐姐”就什麼都不問了,也不亂說話,連編口話來蒙混都省下。路上張寧悄悄對小妹解釋一句,不料她說“懶得問了省得哥哥騙人家”,敢情她倒是個明白人。禦河兩岸,特彆是長安街附近,果真叫一個人山人海,樹上掛著五彩燈籠,如同“夜放花千樹”,高大的城樓上燈火通明一片紅火熱鬨歌舞升平。宮廷鐘鼓之樂,與街巷絲竹管弦之聲相映成輝,恍若與民同樂的景象。最耀眼當屬空中綻放的煙花,“砰”地一聲在夜空中炸開,一大朵瞬息之間又化作千朵萬奪。煙花是耀眼,但最漂亮的不是天上的煙花,是閃亮在小妹爛漫美麗的眼睛裡的煙花,巨大的花朵化作她眼睛裡的一絲閃亮,變小了,卻如細雨一般讓張寧的心裡說不出暖、說不出的高興。原來見到一個人高興、自己就更高興,這樣的感覺是真有的,而且找不到任何理由。“哥哥。”她轉頭仰望著張寧,“迎春的可不是迎春花,是煙花!”張寧表現得溫和而耐心,他自己不知道,但方泠看在眼裡他卻是溫柔到了極致,從未見過有人像他這麼好的脾氣、亦未曾見他有過這般溫柔。他緩緩說:“迎春花和煙花可不是一種花。”“都會開花、都那麼好看,那你說怎麼會不是一種花?”張小妹撒嬌的口氣說著,自然而然就挽住了張寧的胳膊,也不避嫌那軟軟的胸脯靠著他的手臂。張寧微笑道:“好吧,小妹說它們都是花,那便是了。”張小妹又翹起小嘴:“不過哥哥說得也好像對,它們本不是一樣的。煙花那麼大一朵朵,在天上閃一下就沒了,要是它不那麼轉瞬即逝更好了。”“夜空綻放是絢麗,轉瞬即逝是遺憾,絢麗又遺憾,所以淒美。”張寧仰頭看著天上緩緩說道。這句話是對小妹說的,倒是把並行一起的方泠說得鼻子酸酸的。又聽得他繼續耐心地和張小妹說話:“迎春花有生命是活物,煙花其實就是種死物,它的漂亮隻是幻覺。”“幻象嗎?”小妹仰視了一眼張寧,又抬頭望天,好像想著什麼問題似的。張寧不厭其煩地告訴她:“煙花筒裡裝的是火藥,火藥一燃就會使得煙花筒裡的氣驟然膨脹增加,然後呢‘砰’地炸了將煙花衝向空中。”小妹帶著好奇帶著夢幻看著他的臉,他見狀又道:“你想想啊,燒水的水壺,要是把壺蓋壓死了,然後弄個塞子塞到壺嘴裡,底下燒著火,會怎麼樣?”“呀,我明白了!”小妹眉開眼笑。兄妹倆儘說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破事,大可以歸於廢話,但方泠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的語氣、他為了讓妹子聽明白的耐心,哪怕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也會十分用心,上心的程度在一言一行中真摯流露。方泠不是一個善妒的人,況且她有什麼吃醋的資本,一朝做過那皮肉生計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身份,有些東西她隻能看見、卻永遠也得不到。她從來不能名正言順地爭取那些東西,又何來善妒之心。隻是現在她忍不住嫉妒起一個十幾歲的小娘來……毫無道理,一個是親情、一個是男女之情,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可偏偏就是嫉妒起來了。她終於忍不住酸溜溜地說:“下輩子投胎要投好哩,悔不能做你家妹妹。”“好哥哥。”張小妹嗲聲道,聽罷那話反而幸福地依靠著他,並不在意方泠的酸話。方泠一肚子醋味,一改起先那客氣有禮的做派,脫口道:“哥哥又不能陪你一輩子,你這個年紀出嫁就是一兩年的事,你哥哥也早該成家了,到時候各家顧各家的……”張小妹聽罷一臉的委屈,可憐巴巴地看著方泠。這還沒一會兒,倆姑娘都好像不太高興了。張寧白生了一張嘴,愣是不知怎麼說才好,果然是兩個女人一台戲。正在這時,忽然一個聲音道:“張平安!沒錯,哈,平安何時回南京來的?”回頭看時,隻見三個書生打扮的人正笑看著自己。兩高一矮,眼前這光景說不出的搞笑:倆高個在兩邊,中間站著一個矮子足足低了一個頭,三人的情況在張寧乍一看就像一家三口,中間的是孩子,另外兩個士子大約是搞|基的一對。中間那矮子張寧記憶裡的印象最深,不是彆人正是那楊四海。張寧曾經羞辱過他個子矮,當然乾這事的人是以前的張寧;現在忽然見到,他倒頓時明白以前的張寧為啥拿楊四海的個子說事了,實在太明顯的缺陷。這個楊四海個子雖矮,卻一臉穩重的樣子,便襯得另外兩個人的笑容很輕浮。這三人都是去年應天貢院的同窗,至少生員中優秀的廩生,可能其中有人或者全部都摘了桂榜身有舉人功名的,將來進入官場的幾率極大,到時候就是同鄉、同窗、同年之類的能相互照應的關係……而且張寧明白,這種關係如同現代的大學同學之類的,進入社會後說不定就是那類人幫襯起來更誠更給力,想在網裡折騰路子你得鋪好。張寧忙抱拳行禮:“四海兄、羅兄、梁兄……我本打算正月裡登門拜訪,不想今日真巧,在此偶遇。”三人也站定了,有模有樣地打躬作揖,左邊穿綠緞子的羅老表彎腰後站直了笑道:“咱們碰得好像不是時候啊,攪了平安兄的豔福哦?”右邊穿棉襖的兩老表附和道:“平安兄攜眷而遊,叫人好生羨慕。”錦緞羅老表笑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呐!”楊四海卻一臉正色勸道:“二位兄台彆拿平安兄玩笑了,平安兄旁邊的小娘子梳的頭發明顯是未出閣的姑娘,說不定是平安兄家的妹妹。”張寧微微點頭,重新來的“第一印象”,楊四海此人年紀不大卻很有點老道,麵對一個曾經羞辱過他的人能如此坦然,單憑這一份從容就不似等閒之輩。“四海兄確是說對了,她正是我家小妹。”張寧笑道,又輕輕碰了一下方泠的腰身,“諸位要說如花美眷,她倒是沒錯的。”方泠垂眼作出一副規矩而含蓄的樣子,微微屈膝款款行禮道:“見過三位公子。”小妹見狀也有點不情願地上前見禮。張寧隨口敷衍過去並不說方泠的姓名,楊四海他們當然也不會問,哪有自己去問好友家裡內眷七七八八的禮節?除非人家主動來介紹。方泠一副低調而有涵養的樣子,加上她今晚穿的平常小襖子和未著首飾的打扮,看上去哪裡有半點風塵女子的痕跡?此時就算明說她是妓|女,恐怕也不好讓人相信。張寧看她,也在心裡想明朝的高端妓|女真不是一二般的人才。“三位好興致,如何約到一塊了?”張寧笑道。羅老表道:“四海兄今年秋中了桂榜,即將赴京角逐春闈,本想元宵節才約他小聚的,四海兄又要走得急,等不到元宵,隻好今晚是佳節了。”張寧一臉高興,喜道:“先恭喜賀喜四海兄奪得桂榜,我這前陣子有點事竟未知道!再預祝四海兄來年春闈脫穎而出,將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楊四海抱拳道:“借平安兄吉言。”“這樣,咱們約個地兒,我先送家眷回去,一會去找你們。”張寧道。羅老表笑道:“平安兄真舍得這良辰美景?”張寧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四海兄不日就要上京,而家眷在家裡又不會走,怎生相提並論?”羅老表穿得最好,估計在幾個書生中最有錢,他便說:“平安兄所言極是。這皇城煙花也看了,咱們就約到秦淮河的畫舫去,在武定橋南邊那家茶館先碰頭。”張寧遂與三人暫時告彆,回頭送兩個女孩回去。張小妹幽幽說道:“都是讀書的書生,這些人怎麼不和哥哥一樣,好生討厭呀!”剛剛方泠還和小妹言語間有些不和,轉眼之間又變成同一陣線了,方泠也說:“他們都是些俗人,滿腦子官癮祿蠹。”張寧笑道:“我要是不俗,乾嘛買他們的帳?”方泠嬌嗔道:“你也是祿蠹。”張寧柔聲道:“遇到了你我才知自己官太小權太小錢太少,若不做好自己的事,什麼也辦不了,你明白嗎……”方泠的臉頓時盛開春|意,她輕咬了一下嘴唇,含情脈脈地說:“我懂。”她剛不久前還幽怨感歎,張寧一句話又讓她滿心的高興,和他在一塊兒情緒真是變得似那五月的天氣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