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規劃得等級森嚴,同一城池中分作幾個世界,貴族官吏和富人區、手工業區、商業區、風景區井然有序。張寧家所在的大中橋附近到富樂院所在的武定橋近左多屬於商業區,沿途充滿了市儈和喧囂,不過人氣卻是很旺,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他們家既無車也無馬,不過張寧去武定橋辦事不用步行,這裡更流行的交通方式:坐船。有一種專門載客的短途烏篷船在城中水路航行,就像現代的公交車一般方便,而且非常便宜;另外還有長途旅行的“夜航船”,常有文人寫夜航船的逸聞趣事,不失風流。張寧問明白了詳細地址,出門走一小段路在大中橋碼頭上船,順著秦淮河向西航行。在船上倒體驗了一回所謂大明讀書人的牛|逼社會地位,同船的人不認識他自然不知道他已經沒有功名了,隻瞧他那模樣和穿著,手指乾淨指甲修剪得整齊一看就是十指不沾泥陽春水的書生,旁邊的船客都不自覺地讓出比較寬的空間,對麵的一個短衣漢子把腿都縮起來生怕招惹了他。彆覺得大明朝的讀書人多是手無縛雞之力之徒,骨頭是一個比一個硬,還有各種同鄉同窗同黨,在這個時代並不是好惹的。普通老百姓進得公堂就雙腿發|顫,生員卻能隨意進出發現州縣官斷案不公完全可以乾涉。惹了有功名的人,人家直接揪到衙門裡說,無論在市井鄉裡多橫的人在文人麵前戰鬥力就是渣,誰鬥得過官府?在江寧縣境內的武定橋下船,就能看見規模浩大逶迤頗廣的富樂院,就位於武定橋的東南方。張寧不打算從正門進去,側麵有一條街巷,正好可以低調地從那邊進去找到要見得客戶。過來富樂院這邊的人或路過的多有富人,有錢人當然出手大方,這邊也是一個做生意的風水寶地。就連富樂院側麵的這條街巷也是商貿雲集店鋪如鱗,街邊還一個挨著一個的地攤,官府好像沒怎麼管,隻有沿街的商鋪店主有時候要來趕擺地攤的,說是當了人家的門,其間少不得爭執、吵鬨,再加上人群裡討價還價、閒談,鬨哄哄一片。張寧用胳膊夾著一根裝圖紙的竹筒,走近這條街尋富樂院的小門入口。就在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喊自己,他轉頭一看,隻見一架馬車正停在邊上,車窗打開一張年輕女子的臉就出現在麵前。張寧的記憶裡立刻調出了這熟人的信息,原來這女孩兒竟是他以前有婚約的王氏……不過現在沒關係了。“寧哥哥……”王氏神情複雜地看著他,睜大了眼睛打量了片刻,輕咬一下嘴唇道:“前些日子發生的事……父親以為寧哥哥醒不來了,兩個郎中都是這麼說的。”此時的張寧對王氏實在沒有半點感情,對他來說隻不過是一個符號一般的存在,談不上感情更談不上責怪記恨,他便闊達地笑道:“僥幸撿得一條性命,真是大難不死。”他又發現馬車後麵還有一個熟人,江寧縣學的生員馬文昌,以前有過結交。江寧縣學不就在河對岸麼?不過王氏和馬文昌好像沒什麼關係,他們倆怎麼走一塊兒的倒有點奇怪。張寧抱拳拱了拱手:“兄台怎麼在這兒?”馬茂才雖然騎著高頭大馬穿著綢緞錦衣,可儀表形象真不是差張寧一點半點,他見著張寧好像也很意外,忙從馬上翻下來再回禮,陪笑道:“我家不是和王家有生意往來麼,家父讓我過去談點事,不想在路上遇到王家小姐了。”“哦,原來如此。”張寧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馬茂才“唉”地歎息了一聲,“江寧縣的幾個哥們聽說平安兄的事兒了,都為之扼腕傷神。不過咱們都記得平安兄,下回詩酒會一定也邀請你……不過四海也會來,你不會介意?聽說平安兄和四海鬨過點彆扭?”“何時的彆扭,我怎麼記不得了?”張寧皺眉作苦想狀。“沒有就好、沒有就好,大約是我記錯啦,哈哈!”馬文昌乾笑了一聲。“你到江寧縣做什麼來的?”王氏的眼睛沒有一刻離開過張寧,眨都不眨一下,“既然來了,去我們家坐坐喝口茶罷。”張寧搖搖頭道:“好意心領了,我這還有點事,告辭。”“寧哥哥!”王氏大聲喊住他,待張寧站定回頭等她說話時,她又“我……我……”支吾了一會,然後道,“你……你……討厭我了麼?”張寧回頭時見著古樸的建築和熙熙攘攘的人流,還有馬匹旁令他莫名鄙視的馬茂才,忽然想起幾句詩來,便看著王氏隨口道:“人生若隻如初見……”王氏一臉崇拜地看著他,大約是覺得隨口詩文的寧哥哥很了不起。……周圍的商販路人依舊走著自己的路,忙著自己的事。而斜對麵富樂院的一棟樓上,一個穿輕絲的女子卻從風中聽得“人生若隻如初見”,立刻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她不顧身邊的男男女女正對自己嬉笑,急忙向下尋找聲音的來源。在人群中,很快就能注意到一架車馬旁邊的青袍書生,隻看見一個背影卻也是叫人頓生好感。那書生頓了頓又有些傷感地吟道:“……何事秋風悲畫扇。”輕衫女子不由得看了一眼擱置在窗邊多日沒拿起的精巧折扇,霎那之間這充斥著世俗和買賣的古街上的喧囂仿佛驟然就停滯了。隻剩下秋風與無儘的婉約。好像這裡是一場淒美感情的發生地,填滿了生死般的纏綿,那青石板那橋那水一切都變得有意義起來,一切都變得有了詩情畫意,哪怕那詩情畫意的風格隻是憂傷。輕衫女子內心深處深藏的渴求的某種東西仿佛在一瞬間被這短短十四個字點燃,她的目光仿佛初冬的薄霧。張寧歎了一口氣對王氏繼續念了兩句:“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兩行清淚從輕衫女子的臉頰滑過,那不是自己的故事,卻在流著自己的眼淚。“方姐姐怎麼哭了?”旁邊的姐妹驚詫地看著她。大腹便便的尋歡客從袋中摸出一把碎銀子來:“高興點陪老子,老子有的是錢。”姐妹說:“許爺最大方了,難得遇到的好人呢,方姐姐快笑笑。”“告辭。”青袍書生抱拳一禮,轉身就走。他是誰?長什麼樣子都沒看見呢,就要這樣消失在人海嗎?輕衫女子每天都在裝模作樣地演戲,這一刻忽然不知怎麼情緒就失控,裝不下去了,她轉身奔跑起來,身後傳來粗魯的喊聲,“給我回來!”剛下樓梯,鴇兒就衝過來怒目道:“你要去哪裡,丟下客人算什麼事兒?”“快攔住她!”但這一切都變得恍然若夢,並不重要了。她提著很不方便的長裙,奔到了街巷上,有人不小心被撞得踉蹌,還有地攤給踢翻了,有人罵有人嚷嚷著回來賠錢。富樂院的人也追了出來。奔跑到街口,輕衫女人總算看見了前麵的書生,那背影是絕對不會錯的。“公子請留步。”輕柔的聲音在籲籲氣喘中強作平靜地發出來。張寧轉身一看,頓時詫異,隻見一個穿著漂亮衣服的漂亮女人站在麵前,她的身後還有些人向這邊跑。張寧左右看了看:衝這女子來的還是衝我來的?他沉住氣問道:“何事?”鴇兒等人和被掀了地攤的人這時也追上來了,鴇兒道:“你跑什麼,能跑到哪裡去?”小販道:“賠錢賠錢。”輕衫女子臉上一紅,呼出一口氣道:“後兩句中的‘故人心’改作‘故心人’更好吧?這樣就有典故了。”其他人聽女人隻顧和書生說話,也覺得無趣便沒再開腔,鴇兒發現她不是要逃跑,也沒那麼緊張了。張寧愕然地看著她,心道搞得雞飛狗跳就是告訴我改兩個字的順序是典故?吃飽了撐的麼?他心下不解但仍然保持著淡定,略一思索便道:“姑娘所言即是,這樣就引了謝脁的典故,確是更好。”輕衫女子抬起翠袖輕輕掩住下巴嫣然一笑:“僅以四句之平仄字數似乎合《玉春樓》調,《玉春樓》凡八句五十六字,那便還有下半闋,公子能相賜麼,不儘感激。”張寧回憶了一會兒,心下有了數,幸好這首東西在網上隨處可見,他倒是記住得差不多。不然饒是肚子裡有許多墨水也很難一下子湊好下闕還要風格吻合,再說以前的張寧厲害的是經義,詩文也算不得有造詣。他見這美女說話和氣,又對詩文有興趣,背給她也無所謂。正要開口時,輕衫女子慌忙伸出指尖壓在張寧的唇上:“慢,在這裡念出來真是汙了好詞。”“哦……”圍觀者頓時起哄起來,男女當街做此曖昧動作實在少見,還可以稱為有傷風化。“跟我來。”輕紗女子的聲音非常好聽,笑起來也好看。難怪有人舍得大把銀子去見聞她們賣唱賣笑。鴇兒拉了輕紗女子一把:“許爺還在等你。”輕衫女子脆生生喚了一聲“媽媽”然後在鴇兒的耳邊悄悄說道:“這詞兒得了,能賺的錢比許爺那點銀兩多不隻十倍百倍,您還不信我的見識麼?”鴇兒漸漸眉開眼笑。張寧隱隱聽到她們的嘀咕,心道其實詩文沒那麼神奇,懂這個愛好這個的無非官宦士子書香門第子弟,這種人還不一定喜歡跑妓|院。況且他沒有名氣,出自他抄襲的詩文價值又大打折扣。輕衫女子用哄孩子一般的柔聲說道:“來呀。”張寧沒動,說道:“我沒錢。”大概這句話在女子聽來太不合時宜了,她愣了愣又笑出聲來:“就請你進去坐坐賜下闕,說那銅臭之物多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