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像是在瀏覽自己的一生,從野林鎮第一次遇見芳芳開始,在斷流城芳芳碎丹時結束,然後他就被送進拔魔洞,再出來時已是五行之劫。他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全部記憶,可是看上去非常完整。慕行秋起身走出房間,幾步之外,秦淩霜正站在自己的房門前操縱至寶,她已經發現他腦海中出現了新記憶,卻不知道具體內容,“昆沌真的給了你一段記憶?”慕行秋點點頭,無比艱難地說出兩個字:“謝謝。”秦淩霜微微一愣,欲言又止,怔怔地站在那裡,幾件至寶像蝴蝶一樣圍著她旋轉。慕行秋向斷流城走去,步伐沉重得如同普通人類,在城邊,他抬頭看了一眼慕冬兒留下的字跡,再向城內進發。秦淩霜依然不動,隻是望著他的背影,猜出了昆沌“交還”的記憶是什麼,卻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殷不沉被困在了廚房裡,一大群地猴子擠在周圍,用大而憂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偶爾發出吱吱的叫聲,殷不沉則回以嗯嗯,因為他能聽懂它們的話。“嗯嗯,原來如此。”“嗯嗯,你說得沒錯。”慕行秋推開門,一縷帶著寒意的陽光衝進來,地猴子驚慌失措地退卻,擠成一團,好幾隻甚至跳上殷不沉的肩膀和頭頂。“道尊來得正好,這群醜家夥跟我說了不少事。”“是嗎?”慕行秋擋住了一部分陽光,地猴子們仍然緊張不安,在殷不沉身邊越靠越緊。殷不沉沒注意到慕行秋的神情,興高采烈地說下去:“果然是左流英將地猴子帶到斷流城的,說來可笑,左流英不是要馴養它們,而是要向它們學習。”“學習什麼?”“學習化妖之前的蒙昧狀態。哈哈,左流英真是個怪胎,大家都往前看、往前走,他非要轉身往回走,而且一下子就回到開始的地方。初妖要是有什麼值得學習的本事,我們妖族會忘記嗎?老實說,我覺得初妖這個名稱是左流英用來羞辱妖族的,我們才不是從這種東西變來的。”“跟我來。”慕行秋轉身出屋。殷不沉應聲是,跟著出來,在院子裡問:“這群地猴子怎麼辦?”地猴子正在屋子裡吱吱亂叫。很想跟在殷不沉身邊,可它們害怕陽光,連門口都不敢靠近。“你不是想擺脫它們嗎?”慕行秋問。“呃……一開始是這麼想的,可是相處了一會,發現這幫醜家夥也挺可憐的,本來就沒剩幾隻,還被左流英始亂終棄,困在斷流城裡天天啃冰塊。而且它們真的……”殷不沉想起了背叛自己的飛霄,“真的很忠誠。如果我命令它們必須出來,它們會遵守的,即使陽光會曬化毛皮也是一樣。”“給它們盔甲。”“哈,好主意。不愧是道尊,想得就是比我周全。”殷不沉召出七八件妖器,口中念念有詞,要將妖器變成骨盔、皮甲一類的東西。純粹幻化出來的盔甲隻能掩人耳目。擋不住真正的陽光,必須借助於某件妖器或法器,才能發揮幻化之物的全部功效。殷不沉失去了一多半妖力。幻化之術也隨之大幅減弱,隻能一件一件地變化,七八件妖器頂多能湊出一套盔甲。慕行秋召出數十件妖物,以祖師塔在上麵分彆點了一下,每件妖物都能化成全套皮盔皮甲,足夠遮擋全身。殷不沉喜出望外,一個勁兒地感謝,將盔甲一套接一套地扔進屋子裡,“穿上,這是道尊給你們的賞賜,一定要記在心裡啊。唉,想當初,這些妖物還是道尊從我那裡……得到的供奉——不準搶!一猴一套,全都有份!”四十幾隻全身盔甲的地猴子走出房間,初時還有些膽戰心驚,隻敢在牆邊的陰影裡逡巡,很快膽子就大起來,上躥下跳、大叫大嚷,感謝的都是豢獸師,殷不沉一邊聲稱功勞都是道尊的,一邊咧笑而笑,很享受醜家夥們的尊重。慕行秋已經走到街上,殷不沉急忙帶著地猴子們追上去,發現道尊在往東邊走,不由得很納悶。斷流城東門外不遠就是橫跨介河的大橋,如今橋已斷裂,隻在岸上剩下一段殘跡。介河之水也已冰凍,對麵的東介國白茫茫一邊,連殘跡都看不到。“跟我說說從前的事情。”慕行秋以天目遙望,數百裡內人蹤皆無,隻有些鳥獸的足印。殷不沉被一群地猴子簇擁著,像是衣錦歸鄉、將要廣撒錢財的大財主,“從前的事情?道尊不打算失憶了?問我就對了,我跟隨道尊時間最長、了解最多,你想知道哪些事情?”“所有。”殷不沉推開兩隻纏得太緊的地猴子,驚詫地說:“所有事情?那可不少。”“我不急,你慢慢說。”殷不沉撓撓頭,地猴子們也跟著撓頭,手指在皮盔上麵劃出沙沙的聲音,它們覺得很有趣,於是大撓特撓、互相抓撓,聲音響成一邊。“笨蛋、蠢貨、醜八怪,彆再胡鬨啦,給我滾遠一點!”殷不沉怒氣衝衝地大叫,地猴子們嚇得四肢著地,蜷著身子跑出幾十步遠。“再遠一點!”殷不沉仍不滿意,直到地猴子們跑出百步之外他才點點頭,然後轉向慕行秋,立刻換上一副深思熟慮的認真神情,“那我就慢慢說了,道尊就是這西介國野林鎮人士,天生與眾不同,降世時霞光萬道、紫氣氤氳,幾千裡以外都看得到,人類、妖族無不頂禮膜拜……”“你親眼看到的?”慕行秋問。“我……親耳聽說的。”殷不沉笑著說。“我隻要你親眼看到事情。”“這樣啊,從哪說起呢?話說與道尊第一次見麵時,我還是巨妖王漆無上手下一名備受尊崇的妖術師,戰爭與我無緣、是非不關我身,潛心鑽研新妖術,是道尊和魔尊正法改變了我的命運……”殷不沉事無巨細地說起來,有些事情發生的時候他並不在場,也巧妙地加進來,好像他一直緊緊跟隨在道尊身邊一樣。慕行秋對大部分事情並不感興趣,但是堅持聽下去,沒有打斷,也沒有指定非要聽某件事,他知道,這樣的講述才會更真實一些。殷不沉講得興起,尤其喜歡渲染戰鬥場麵,說得驚險無比,每次都是九死一生,全仗著道尊的實力和他殷不沉的鍥而不舍,才能險中求勝,在最後一刻扭轉乾坤。地猴子們悄悄地回來了,似乎能聽懂大概,每到殷不沉激昂慷慨之處,它們總是極為配合地歡呼雀躍。夕陽西下,殷不沉說得口乾舌燥,啞著嗓子問:“道尊,還要說下去嗎?要不休息一晚,明天再說?什麼,你不累?好吧,那我就繼續。說到哪了?哦,止步邦,道尊甘冒奇險進入止步邦,彆人都以為道尊再也出不來,隻有我和靈王堅守在孤島之上……”殷不沉實在太累了,地猴子們也都東倒西歪,偶爾發出歡呼聲,也不那麼響亮了,慕行秋隻是靜靜地聽,頂多問一句“後來呢”,殷不沉的熱情漸漸消退,講述的時候開始一語帶過,除了自己和道尊,其他人能省略儘量省略。但是有一個人他省略不掉,靈王楊清音的身影總是存在,缺了她,許多事情就會顯得古怪而不真實。將近子夜時分,殷不沉說完了,從地抓起一團雪,咬了一口,含在嘴裡緩緩吞咽,好潤潤嗓子,含含糊糊地說:“就是這些了,真沒想到居然經曆了這麼多事情,往事不可追,追到了也隻是徒生感慨,誰能想到這世上會有昆沌這樣的強者出現,將一切都打破了呢?”地猴子們都從地上抓起雪團,捧到殷不沉麵前,爭搶著要送給他。“你們這幫家夥,真是笨得不能再笨了,還以為雪是好東西哪。”殷不沉在每隻雪團上都點了一下,地猴子們高興地散開。在許許多多過分誇張的故事中,慕行秋還是梳理出了脈絡:秦淩霜在斷流城碎丹之後,他愛上了彆人,那不是一時興起,他與楊清音共同經曆了許多磨難,情感自然而然地發生。“昆沌為什麼要給我這些記憶?”慕行秋轉過身向西望去,斷流城遮住了目光,他看不到另一頭的秦淩霜。“去告訴秦道士……”“告訴秦道士什麼?”“告訴她……就告訴她我留下一句話就行了。”“是啊,到底什麼話?”“去吧。”慕行秋在殷不沉身上寫下一道符,殷不沉不由自主地撒腿向城內跑去,幾十隻地猴子緊緊跟在後麵。“昆沌必定不懷好意,我不能再讓你受傷害。”慕行秋輕聲自語,相信秦淩霜能夠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跳到冰凍的河道裡,向對麵的東介國走去,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左流英的提醒、昆沌的蔑視都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慕行秋走到河道中間,南方射來一束光,一個陌生的聲音問:“你是左流英嗎?我要向你挑戰。”慕行秋轉身望去,看到一名十六七歲的青年手中拎著油燈,正惡狠狠地盯著他。(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