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師戴縝坐在林邊的草地上,麵前跪著十幾名弟子。“道士比普通人看得更遠一點,這是好事,也是壞事。看得遠可以事先做好準備,事情發生時能夠占據更大的優勢,但是也容易失去信心——既然一切皆已注定,何必反抗、何必猶豫呢?你們相信我,而我相信祖師,我以為不可能有人改變未來,祖師終將毀滅一切,並在廢墟中創造一個新世界。”“我屈服了,毫不猶豫地屈服,甚至有一點得意,因為不是所有道士都能得到祖師的賞識。我成為幫凶,違背從前的誓言,屠戮無辜的凡人,奪取更加無辜的嬰兒,要用他們煉活丹,害死了許多道士,即使是妖族的手段也沒有這麼殘忍。”一名弟子忍不住開口道:“這不是您一個人……”戴縝笑著搖搖頭,“我並非被迫做這些事情,我與另外兩位宗師都是自願為之,這就是‘遠見’的可怕之處,我們奔著既定的目標跑去,以為腳下就是唯一的道路。”戴縝收起笑容,神情變得陰鬱,“我們變成了什麼樣子啊?道士在哪裡?道火在哪裡?我們太有‘遠見’了,以至於不辨是非、不分美醜,就連我的醒悟也要依靠‘遠見’。秦淩霜道士或許永遠也不是祖師的對手,但她的存在意味著世上還有意外與偶然,意味著祖師並未一手遮天,還有他無法控製的事情正在發生。所以祖師可能會失敗,哪怕隻是一丁點可能,都說明我之前帶領你們走了一條錯路,這條路更容易走,但是大錯特錯。”弟子們悄無聲息,他們還從來沒見過一位服日芒境界的宗師如此自責。“就這樣,當我選擇背叛祖師的時候仍然毫不猶豫,我成了朝三暮四的小人。”戴縝沉默了一會。“我欠你們一個解釋,這就是我的解釋,我不會原諒自己,祖師也不會,他將派人來懲罰我的背叛,還要消滅剛剛出現的微弱可能,秦道士也逃不過……嗬,我又犯老毛病了,總以為自己能看到未來。”戴縝像普通人一樣以手撐地,緩緩站起。“離開吧,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彆再相信任何高等道士,那已經不再是優點,而是盲從。對這個世界抱有一點希望吧,它的未來並未注定,你們的未來也是一樣,離開南海林,立刻。”弟子們也都站起身。但是沒人動彈,宗師的話讓他們忐忑不安,不是特彆理解,但他們知道。一旦離開南海林,他們就跟那些無家可歸的道士一樣,可悲可憐,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隨時都可能死於散修或者妖族之手。“蠢貨,還留在這裡做什麼?等死嗎?”戴縝發脾氣了,召出法劍和銅印。“我不需要你們的幫助,你們也幫不了我,走遠一點,膽小就躲起來,膽大就想辦法擊敗祖師,無恥就投靠他,事情就這麼簡單,還要我教你們嗎?”弟子們害怕了,一個接一個飛走,戴縝收起怒容,手裡仍然握著劍與印,低聲誦經,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然後改誦另一篇經文,激發更多法力與鬥誌。祖師的人沒來,一名弟子又飛回來了,戴縝大怒,正要說什麼,那名弟子遠遠落下,向他施以道統之禮,“我已做出選擇,自願留下與宗師並肩抗敵,你說未來並未確定,那咱們也未必就死在這裡。”“嘿。”戴縝冷笑一聲,“好吧,你留下。”弟子縱身飛過來,站在宗師身邊,也召出自己的法器。“從前的道士是怎麼麵對死亡的?”戴縝問道。“啊?”弟子沒明白過來。“我快將從前的道統給忘光啦。”戴縝比弟子多活了幾百名,境界更是高出一大截,當然不會忘記往事,弟子又愣了一會,答道:“從前的道士……在任何時候都準備好迎接死亡,從凝成內丹的那一刻起,道士就已定下坦然之心,不僅要平靜麵對死亡,更要平靜麵對一切。”“嗯,你說得很好。從前的道士即使沒有道士之心、即使隻是吸氣境界,也比現在的服日芒道士更加堅定不移,那是一美好的時代,死在那時的道士都很幸運。”弟子尋思了一會,“那時候大家都如此,所以平靜麵對比較容易,現在想做到這一點比較難了,但是……更真實,不受其他道士的影響,全是自己的選擇。”戴縝扭頭詫異地看了弟子一眼,“你陪我死在這裡真是可惜……不,我為什麼總說死呢?未來就是未來,隻要沒發生,就有生變的可能,沒錯,咱們不會死,會一路打到祖師麵前,問問他……什麼都彆問,殺死他就好。”遠處的天空劃過一道極長的閃電,卻遲遲沒有雷聲傳來。“我倒有點迫不及待了,祖師會派哪位道士來懲罰我這個叛徒?應該是位宗師吧。”戴縝接連發出七道光,遠遠地前去迎戰,“你叫什麼名字?”“楊糾,糾正的糾。”“怪名字,道門楊家的後代?”“不是,我是東介國人。”“萬第山的弟子,多少年了?”“一百四十八年。”楊糾的法術送不出太遠,就在宗師身邊施放禁製,差不多之後他的膽子也壯起來,問道:“秦道士不參戰嗎?”“她自有主張。”戴縝覺得這種時候不應該再敷衍,補充道:“秦道士在治療那些元嬰,當她覺得有必要的時候會出來參戰,但不是為了救咱們,而是咱們為她爭取時間。”“明白。”楊糾召出更多法器,在方圓五裡的範圍內排列,製造出重重的禁製。這些禁製的力量都不強,戴縝沒有阻止楊糾,也召出大量法器,加強他的禁製。遠方的閃電一道接一道,離得越來越近,戴縝冷笑一聲,“祖師還真是廣開門路,連巨妖都拉攏過去了。”“巨妖?”“那不是閃電,是一隻叫千足王的巨妖,據說是蜈蚣妖,三百年前我跟他鬥過一場,他好多年沒出現了,我以為死了,原來是躲起來修煉。唉,我的對手居然連宗師都不是。”楊糾點點頭,能從宗師口中了解往事可不常見,“正好,斬妖除魔,不管這一戰是勝是負,咱們都在儘道士的職責。”戴縝又看了楊糾一眼,“小子,你比我更適合當宗師啊。”楊糾臉上一紅,“宗師見諒,我就是隨口一說。”“千萬彆當隨口一說,因為你是對的。”戴縝嚴肅地說,一揮手中的法劍,再次射出七團光。千足王已經殺到十裡之內,楊糾不再說話。那是一條全身紅光的巨大蜈蚣,前後的紅光長達近千丈,本身也長達數百丈,密密麻麻的手足像槳一樣劃動,在它的背上站著一支妖軍。“千足王,你被水煮過嗎?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巨型蜈蚣停在空中,張嘴吞下七團光,用低沉含糊的聲音說:“鴻山宗師戴縝,好久不見,有很多事情你想不到。”“沒什麼想不到的,你領悟了某種邪術,能將眾妖的力量聚為一體,祖師看中了,幫你完善邪術,你替他賣命,聽說要懲罰戴某,你就主動請纓,大概如此吧?”“哈哈,算你說得不錯,可現在我是祖師的弟子,你卻是祖師指名要除掉的叛徒,誰是正誰是邪?”“正邪並不重要,能除掉你這隻巨妖,算是祖師對我的獎賞。”“留在原地。”戴縝說話與施法同時,向弟子下達命令之後,人已經消失,大敵當前他居然就施展了瞬移之術。下一刻,戴縝出現在千足王的上方,沿著他的脊背飛行,法劍舞動,殺死大批的妖兵。戴縝猜測千足王的力量來自於背上的妖軍,所以先殺小妖再除大妖,這一招果然沒錯,千足王縱聲怒吼,紅光更盛,猛烈地晃動身軀,背上突然冒出來數十顆新頭顱,口噴紅光,將敵人圍在中間。戴縝僅以銅印護身,法劍仍用來除妖,眼看即將被紅光吞噬,他向高空升起,引著千足王追上去。楊糾大驚,宗師這樣的打法分明是在自殺,道士不擅長近戰,戴縝衝上去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唯一的作用是將千足王暫時引開。楊糾縱身升起,也要飛過去助陣,結果隻飛出幾步就被一道無形的牆壁彈了回去,跌進樹林裡,離千足王反而更遠了。原來戴縝剛才不隻是加持他的禁製,還設下了自己的禁製,不讓弟子跟隨他冒險。但這招用處不大,千足王和他的妖軍被引走了,進攻南海林的軍隊卻不隻這些,紅光散後,數百名進攻者顯露出來,有散修有妖族,似乎還有幾名真正的道士。戴縝走出樹林,一手鐵尺,一手小銅爐,大聲誦經,之前他心裡其實是有一點害怕的,戴縝說的話沒什麼,所作所為卻鼓舞了這名低等道士,大敵當前,孤身奮戰,他卻有了重當道士的感覺,這是五行之劫以後的第一次。“道火不熄。”楊糾相信自己又有資格說出這四個字了。(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