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月山並不以猴子聞名,而是源自於半山腰的一泓潭水,水麵平澈,常常映照明月如在眼前,五行之劫毀山絕河,撈月潭卻得以幸免,故此名聲更大,可是在現在這種年頭,還有閒情逸誌的人不多。潭水上方十餘丈的懸崖上,道士狄遠服迎風而立,山風獵獵,黑袍習習,長發飄舞,他伸出手臂,似乎真要撈取水中之月,半晌未動,忽然間淚流滿麵,完全不在意周圍是否有人。數十名散修分站各處,有一些人看到山主在哭泣,心中大驚,倒不是對眼淚意外,而是知道他心情不佳又要殺人了,急忙轉身扭頭,悄悄側身藏於樹石後麵,隻怕自己的身形會惹怒山主。強大的靠山不好找,找到了也不好相處,人前耀武揚威,人後就得如履薄冰。狄遠服隻顧流淚,他才不在乎一群散修會怎麼看待自己。從他身後轉出一個小小的人形,神佑城裡的元嬰穿上了拖地黑袍,還不太習慣,聳肩扭腰,但他現在被道士的眼淚吸引住了,盯著他的臉,一句話也不說,從出生到現在,他的嘴裡還一個字也沒吐出來。“從前我住的地方也有這樣一座潭。”狄遠服對手下的散修從不客氣,說打就打,說殺就殺,將元嬰帶回來之後卻頗為客氣,將其視為同路人,甚至願意訴說心事,“比這一座更大,白天時蛟龍攪浪,夜間平靜如水晶,我們叫它道心潭。每年一次,道心映月,整座潭裡一片寒白,凝為美玉,為時三息。第一息生玉,第二息養玉,第三息采玉。采玉時必須手疾眼快,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行,隻有漱玉科的高等道士才有資格參與,每次隻來得及采集兩三成,直徑過尺就是寶物了。”元嬰靜靜地聽著,也不知聽懂了幾句話,稚嫩的臉上似乎有一絲向往之色。狄遠服擦去臉上淚水,突然伸手指向下方的撈月潭。潭水瞬間暴長至十幾丈高,比他所站的位置還要高一些,水起水落,如循環不已的瀑布,裡麵的魚蝦清晰可見,卻沒有明月與美玉。“沒了,一切都沒了!”狄遠服厲聲道,“道統自己毀了一切,等了十幾萬年。與魔族未有一戰,道統自己崩陷了。”山上山下所有散修都躲了起來,發髻梳得太高的人彎腰曲腿,務求藏得妥當。狄遠服收回法術。潭水砸回地麵,片刻之後恢複平靜,隻有幾條小魚小蝦被濺到岸上,奮力掙紮求生。“道士還在。怎麼就說‘一切都沒了’呢?”遠遠地一個聲音傳來。五裡之外,一團雲散開,一名須發皆白的道士現身。緩緩下降,與狄遠服高度相當,右手反手握劍,左手負於背後,這個距離、這個姿勢,都是再明顯不過的戰鬥跡象。散修們悄悄散開,他們的任務是據守戰場,不許外人隨意進入。“道士?”狄遠服語帶不屑,“沒有道士之心還叫什麼道士?五行之劫毀身滅心,這世上已經沒有真正的道士。”“狄首座可比從前憤世嫉俗了。”白發道士歎息一聲。“石亙首座也沒有當日的勇猛無謂了。”狄遠服沒有歎息,右手亮出白玉如意,豎在身前,左手收在袖中藏於身後。兩人陷入沉默,山風弱了一些,卻多了幾分條理,一絲絲、一縷縷,像是一隊人馬,有先鋒,有中軍,有糧草,有兩翼……元嬰伸出兩隻手,試圖抓住從身邊經過的風,這不比水中撈月更容易,他每次張開手掌,裡麵都是空空如也。白發首座石亙的目光終於轉到元嬰身上,“你有幾個?”“一個還不夠嗎?我的野心沒那麼大,有資格參會就行。”狄遠服嘴角露出一絲嘲笑,“石首座至今兩手空空嗎?”“運氣不好,早知道凡人手裡也藏著元嬰,我就該掘地十丈,將天下城鎮鄉村都翻個遍。”石首座又歎息一聲,手中法劍轉了一圈,橫在胸前,動作隨意得像是在用拂塵驅趕蒼蠅,不經意間已在自己身邊設置了一重禁製,擋住了一次進攻。這是一次試探性的進攻,狄遠服手中的白玉如意微光閃爍,很快歸於平靜。“想要元嬰還不容易?據說阻風山的元嬰最多,足夠組成一支軍隊,南海三宗師養的也不少,施含元不知躲在哪裡,如果傳言沒錯,他手裡也該有幾名元嬰,還有鴻山道士團、亂荊山九仙、星山符籙軍……掌握元嬰的人不少,對了,差點忘記最重要的一位——左流英,他能召集元嬰大會,自然不會一無所有。”石首座麵帶微笑,聽罷第三次歎息,“可惜,你說的這些人,我一個也打不過。”“所以你來我撈月山揀便宜。”狄遠服手中的如意連閃三次,卻沒有法術發出,試探已經結束,雙方都在蘊勢。“你從前是召山漱玉科首座,我當初是棋山明鏡科首座,退隱之前都是星落境界,道統塔內升至注神,我是六重,你呢?比我差一點吧?不過你手下的小魚小蝦比較多,咱們兩個勢均力敵,我打贏的機會好像大一些。”狄遠服大笑兩聲,“不過兩年多一點,道士就變成了強盜,世上沒有沒這更諷刺的事情了吧?”“道士一直就是強盜。”石亙冷冷地說,手臂不動,手中的法劍卻在微微晃動,“從前是坐享其成,現在要自己動手罷了。狄遠服,咱們這一戰也不是非打不可,你若有自知之明,就跟我聯手,咱們兩個帶著元嬰一塊去參會。”“抱歉,我懷念道統,但不懷念道士,我若想找人聯手,也不會選你。”“嗬嗬,你大概想投奔亂荊山九仙吧,對潭思月、對月流淚,正合那些女道士的脾氣。”狄遠服並不生氣,低頭對麵露好奇的元嬰說:“仔細看著,真正的法術鬥力還要鬥巧。”雙方蘊勢已足,同時發招。兩束光對麵射出,外觀幾乎毫無二致,撞在一起連成一線,像是同一個人發出來的。很快,撞擊處鼓起光團,逐漸膨脹,光團外圍火星四射,再外圍狂風旋繞,那都是失控的法術顯露出的形態。光團膨脹到直徑三丈左右時,兩人再次出手,這一招才是各自的絕招,漱玉科首座左臂揮出,手中握著一塊白玉玦,明鏡科首座左手裡則是一麵赤紅色的銅鏡。山上山下的散修們抬眼偷瞧,除了那兩束光什麼法術也看不到,玉玦、銅鏡裡似乎沒有任何法術發出來,站在狄遠服腳邊的元嬰卻是眼睛一亮,他看到玦生白鳥,鏡射紅龍,形態變幻萬千,正在空中纏鬥。石首座有備而來,結果狄遠服卻比他預料得要強一些,幾招下來,他竟然不占上風,而撈月山上還有數十名散修沒有加入戰鬥,這些人平時不足為懼,關鍵時刻卻也能造成一些麻煩。“嘿。”石首座低喝一聲,道袍自動敞開,露出乾瘦的胸膛,心口的位置鑲著一塊半圓的頭蓋骨。“好一位明鏡科首座,連魔骨都用上了。”狄遠服催動更多法力,道統已倒,任何規則都沒用了,從前的道士對魔物避之唯恐不及,現在卻拿來增強自身的力量。紅龍在肉眼裡顯出形態,四爪變成黑色,幾抓下去,將白鳥撕成碎片,縱身纏在狄遠服如意發出的光束上,光束寸斷,黑爪龍融入主人的光束之中,以極快的速度衝向撈月山山主。潭水再次暴長,擋在狄遠服身前,石首座的光束射進水屏,激起大團水霧。狄遠服晃了一下手中的白玉玦,全力維持麵前的禁製,同時向手下的散修們發出訊號。眾散修結束觀戰,從四麵八方射出法術,一時間龍飛鳳舞、火奔水湧,氣勢上比兩名首座要強大得多,卻沒有一道能進到石首座百步之內,隻能在外圍打轉。“狄遠服,你想獨自稱霸,就彆想著參與元嬰大會,憑你的本事,還是老老實實留在撈月山望景傷情吧,交出元嬰!”光束深深刺進水屏,激發更多霧氣。狄遠服即將堅持不住,突然收起如意,右手抓起元嬰擋在身前,左手的玉玦按在元嬰背上。元嬰促不及防,痛得張開嘴,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停頓片刻,他被迫吐出一團火,這團火經過法術的修飾,不那麼粗劣,如水晶一般剔透,力量因此更加集中,一下子就將光束撞回一裡有餘,但這火後勁不足,攻不到五裡之外的石首座。元嬰不住掙紮,狄遠服卻不撒手,抓住他的脖子,縱身飛向敵人,將元嬰當成了一件可以近攻的法器。石首座既怒又羨,更想要元嬰了,心口處的頭蓋骨發出陣陣鼓聲。兩人都準備拚死一戰。狄遠服剛剛飛出十餘步,突然停下,遠處的石首座也是神情驟變,兩人都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出現在狄遠服麵前的是一條小魚,石首座看到的是一隻小蝦,魚蝦都是活的,搖頭擺尾,似乎還在水中遊動。它們身上的圖案有些特彆,兩人仔細看去,發現那居然是符籙之形。兩人大驚,齊向地麵望去,隻見那祭符之人就站在山腳處,幾十名散修誰也沒有察覺他的到來。(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