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不進山穀?”慕行秋問。“我怕眼看著他死去。”守缺變老了一些,情緒失控影響到她的殘魂,直接在容貌上顯露出來,“我還怕會忍不住吃掉他的魂魄。”“你喜歡他?”守缺眨了眨滿是淚水的眼睛,“這是喜歡嗎?我不知道,我隻是……隻是想聽他說話、受他指派,然後大家一塊做事。他身上有我最缺少的東西。”“完整的魂魄?”“不是,你的魂魄嗅上去比他的還要更可口一些,他有……信仰,是我見過的最堅定的信仰,我希望能像他一樣堅定。難道你沒有這樣的想法嗎?我覺得咱們兩個同病相憐,彆人都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為此歡欣鼓舞,為此憂傷恐懼,你和我什麼都沒有。彆人腳踏實地,咱們在空中飄浮,彆人醒著,隻有咱們兩個還在夢中,可是為什麼多餘的是咱們?你說,這到底是不是夢?是誰的夢?”守缺死死盯著慕行秋,似乎將他當成了慕將軍,希望從他這裡分得一點堅定的東西。這恰恰是慕行秋所不能給予她的,“你說得沒錯,咱們兩個一樣,這是丟失記憶該受的懲罰。”慕行秋向穀內走去,守缺失望地又哭了起來,等了一會,遠遠跟在他身後也走進山穀。兩個隨波逐流的人很自然地要向飄向那唯一堅實的陸地。切切私語聲從山穀中間向四周傳播,像是成群的青蠶在啃食桑葉,由於內丹受損,慕行秋的天目不如從前敏銳,在夜色中隻能看見影影綽綽的人群,有的在低聲閒聊,有的在專注地祈禱。大多數人手裡都握著神像,這不是慕將軍以法術變出來的東西。而是他們自己用泥土、木頭製造的,看上去更加粗糙,有一些就是一截樹枝而已。“古神保佑慕將軍長生不死,讓我代替他吧,像我這麼不中用的老家夥死多少都沒關係,慕將軍不該死啊。”老婆婆一手緊緊攥著小孫子的手,一手握著神像,低聲向古神乞求。小孫子的眼珠滴溜亂轉,卻不敢吱聲,直到他看見迎麵走來的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仍然不敢開口,不停地搖晃奶奶的胳膊。老婆婆睜開昏花的雙眼,借著星月之光定睛看去,也是大吃一驚,“這不是……你不是……”慕行秋的容貌引來許多誤解,人群湧來又退後,因為這個“慕將軍”與另一個不同,不僅頭發更短、衣裳更破爛。神情也沒有那麼多的悲天憫人,而是一種超然的冷漠,既使這樣,前方的凡人還是紛紛讓路。土台周圍跪著一圈人。都是慕將軍最初的追隨者,聽到後麵的嘈雜聲,轉身望去,看見走來的慕行秋。也都吃了一驚,他們本來禁止彆人接近慕將軍,這時卻自動讓開。慕將軍坐在土台上。看上去並無重傷,隻是臉色白得嚇人,他看到慕行秋,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當我聽說失去記憶這種事的時候,就猜到會是你。”“你認得我?”慕行秋走到近前。慕將軍點點頭,對隨後跟來的守缺說:“麻煩你設一道禁製,我想跟他單獨談談。”守缺接連設置九重禁製,都是念心幻術,意猶未儘,又修補了一會,想了想,退出禁製,將地方讓出來。越來越多的凡人聚在周圍,他們能看到兩個相貌幾乎完全一樣的“慕將軍”,卻聽不到他們的說話,後到的人之前沒看到慕行秋走來,還以為這是慕將軍的法術,免不了到處打聽,於是山穀裡的聲音由群蠶嚼葉變成了雨打芭蕉,響起一片。“我叫錦簇,你才是真正的慕將軍,你想聽聽自己的往事嗎?”“我還是……不聽為好。”左流英曾經提醒過慕行秋,最好少了解自己的事情,慕行秋雖然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指手劃腳的道士,卻覺得他的話有些道理,裝得太滿的腦海在接受失去的記憶時或許會有麻煩。“你想聽聽我的往事嗎?”“嗯。”“我並非妖族的後代,我的母親是龐山的一匹錦尾馬,我的父親來自野林鎮,是一匹普通的棗紅馬,它與你有些淵源,所以當我化妖的時候不自覺變成了你的模樣,除此之外,咱們沒有任何關係,你和我不是兄弟。我曾經是靈妖之王、群妖之王,即使是在化妖之前,我也能與馬王一爭高下。我相信自己是天生的王者,這是我的信念,所以無論走到哪裡,我都會自覺自願地肩負起最重的責任,大家也者願意追隨我,因為我走入的地方總是險境。”“這就是你來皇京的原因?你料到會有五行之劫?”“不,我來之前對這場劫難一無所知,我是想挑戰自己的能力,從前的王者之位來得太容易了,我利用群妖的恐懼與期盼,輕而易舉地獲得支持,這讓我越來越狂傲,自以為與眾不同,事實卻證明,我隻是一隻普通妖族,甚至更差一些,因為狂傲,我不肯改正自己的毛病。所以我走進人類的領土,我來皇京,因為這裡是最不可能接納我的地方,我想如果能在這裡也能得到支持,才算是真正的王者。”“原來如此。”慕行秋感受到了錦簇的坦率,也明白他為何要私下交談,這些話在凡人聽來可不太好受,“弱者之道是怎麼回事?你自己編出來的?”錦簇搖搖頭,臉上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弱者之道是存在的,但不是你或者其他人看到的那樣。”“你教給我的法術難道是錯的?”慕行秋有點糊塗了,趙處野等人都認為錦簇是個騙子,他卻和守缺一樣十分相信“慕將軍”。“法術沒錯,但它並非弱者之道的本意。”錦簇停頓一會,開始講述自己在森林中悟道的經曆。慕行秋默默地聽完,發現自己越來越認同趙處野的觀點,“你不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嗎?老人洪福天和那群止步邦婦女,很可能都是法術所化。騙你接受所謂的‘弱者之道’。”“據說小孩子生病的時候,父母會編些謊話騙他們吃藥。在森林裡,我就是那個生病的小孩子,明明知道藥是好東西,卻因為怕苦而不肯吃下去,於是他采取了迂回的手段讓我吃藥。”“他是誰?”錦簇拉開衣領,露出胸前的樹形圖案,它又長大了一些,但還是小樹,“你聽說過止步邦裡的神樹嗎?哦。聽說過你也不記得了。它曾是世上一切修行法門的來源,後來被道統與魔族聯手殺死。”“你得到了神樹的魂魄?”“神樹沒有魂魄,它就是它自己,外在之形與內在之質不可區分,無處容納魂魄這種東西。讓我問你一句,樹死之後會變成什麼?”慕行秋一愣,“它會腐爛,然後……變成蟲子的食物和其它草木的養料吧。”“人死之後呢?”“跟樹差不多。”“神樹呢?”慕行秋若有所悟,尋思片刻。“它要滋養新樹……你就是那棵新樹?”“我不是,我頂多算是一隻小蟲子,吃掉一部分神樹,然後將它傳播開。”“我不明白。神樹死了,為什麼還能變化出老人和婦女?為什麼還能選中你?”“它沒有選中我,是我選中了他。”錦簇兩眼發光,因為他即將說到弱者之道的核心。“有些東西隻會出現在尋找者麵前,比如一道費解的難題、一種新的修行法門,比如你的記憶。它們即使出現在不相關者眼裡,也不會被認出來。在森林裡,我是得病者,苦苦尋找藥方,於是它就出現了。你明白嗎?它就在那裡,但是我找到了它。如果說有人騙了我,那就是我自己,我騙自己吃下了苦口良藥,領悟了弱者之道。”慕行秋似乎明白了什麼,仔細一想卻更加糊塗,“那到底什麼才是弱者之道?”“弱者之道就是強者的虛榮與野心,這世上像我這樣的人還有許多,請允許我稍微透露一點,從前的你也跟我一樣,天生就想當領袖,為此甚至甘願走進險地,因為隻有險地才有更多出人頭地的機會。弱者與強者並非完全隔離的兩種生物,有許多東西將他們聯係在一起,弱者吸引強者拋頭顱撒熱血,在這個過程中,力量隻是手段。即使是那些最冷漠的道士,其實也在不知不覺為弱者所用,他們之間的競爭、戰鬥與忌憚,砍倒了一棵棵大樹,讓下麵的小草也能見到陽光。”“即使這樣?”慕行秋指著周圍殘破的景象,五行之劫造成的傷害就擺在眼前,幸存的凡人百中無一。“這隻是開始,隻有看到結果之後,你才會知道強者與弱者之間究竟誰勝誰負。昆沌是最大的強者,所以也是最大的禍害,他已經惹起眾怒,最終倒下的會是他。”“那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這一切都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虛榮心,我已獲得滿足,慕行秋,該是你繼續下去的時候了。”“我?”“我借用了你的容貌和名字,從這點說,咱們的確是兄弟,我懷疑連我的虛榮與野心也是從你這裡學來的,所以你應該繼續下去。用不著非得將凡人聚集在一起,一旦風平浪靜,他們很快就會分裂,隨他們去吧,越分散越好,他們會將弱者之道傳播天下,激發出更多的虛榮與野心。”錦簇站起身,來到慕行秋麵前,示意他一塊走出禁製。近萬名凡人望著土台,他們看到,慕飛電倒下,慕將軍一個人走了出來。(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