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煙化成的人形沒有返回泥丸宮,而是直接消失在空氣中,慕行秋感到一陣輕鬆,腦子裡的跳躍感和縈繞在心裡的不情願感也都隨之消失,繼之而起的是一股強烈的惱怒。人形半透明,慕行秋站在後麵也能大致認出此人的容貌,那是左流英。誰請求他悄悄留下法術了?誰讓他的法術突然跳出來幫忙了?慕行秋為此憤怒,可他沒機會發泄怒火:左流英本人不在這裡,他的經脈裡還擁擠著大量外來的法力。他向高空飛起,越飛越高,穿越雲層,直至空氣極其稀薄之處。他從來沒飛到這麼高的空中,陽光強烈得連天目也承受不住,向下望去,大地遼闊,呈現優美的圓弧,山巒失去了高聳,江河不見了綿長,萬物陷入靜止,眾生隱沒,五行之劫曾在地麵上肆虐,這時卻看不出它留下的痕跡。這就是至強者眼中的世界吧,他想,高到一定程度之後,再看眾生的確微不足道。體內的法力還沒有宣泄乾淨,慕行秋掉頭向下,衝破空氣的阻力,忍受狂風的刀削斧砍,地麵逐漸放大,破壞跡象變得清晰,山倒河溢、碎石遍地,到處都有燒焦的草木和風暴刮過的痕跡,偶爾有青煙升起和黑點晃動,那是幸存的凡人,他們還在掙紮求生。一件東西從腰間的小皮袋裡掉出來,慕行秋立刻伸手抓住,覺得十分奇怪。皮袋有法術加持,未經存思,任何物品都無法進出。再看掉出來的東西,他更奇怪了,那是左流英留給他的小香爐,據說裡麵封藏著一些道統秘籍,要交給一個叫秦淩霜的女道士。慕行秋曾經試圖香爐裡的秘籍,沒能成功,現在它卻自己跳了出來。慕行秋馬上想到了左流英。這太像是他的手筆了:明明什麼都知道,就是一個字也不肯透露,然後出人意料地扔出一道法術或者一件東西。慕行秋將過剩的法力向香爐裡注入。既想將它就此摧毀,又想看看它到底想要顯示什麼。一段段記憶像冷冰的泉水一樣流入體內,衝進空空蕩蕩的腦海,不客氣地找個位置留下不走了。絕大部分記憶都是文字。稀奇古怪的文字。慕行秋一個也不認得,其中也有數十段圖像,都是不同的道士在演示複雜的施法技巧,穿著道袍,身體卻是半透明的,手上的法訣瞬息萬變,經脈內的法力風卷雲舒,手裡的法器件件都是罕見的寶物。慕行秋看得入迷。忘了自己正在下墜,忘了大地的遠近。更忘了眾生的掙紮。砰的一聲,他掉在地上,砸出一個個深深的大坑,躺在裡麵半天沒動。幸存的三十餘名符籙師小心翼翼地靠過來,看看坑裡的家夥,又看看旁邊的地方鼎,再向宗師趙處野飛走的方向望去,全都情緒崩潰了。不到一個時辰之前,他們還懶洋洋地待在城樓上,躲在強者的羽翼之下,毫不關心凡人的生死,突然間,城樓塌了、地方鼎掉了、宗師跑了、同伴死了,他們跟普通凡人一樣,暴露在強大的毀滅法術麵前。“慕飛電明明被擊敗,宗師為什麼要走?”符籙師們沒看見鬥法的過程,因此不知道趙處野被黑煙人形點中一指。“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宗師還回來嗎?”“肯定回來,地方鼎和頂天立地符還在這裡。”眾人沉默了一會,一名符籙師擔心地說:“宗師會不會……得到了魔魂,不需要頂天立地符了?”“烏鴉嘴!宗師回來,看你還有臉見他!”幾名符籙師同聲斥道,其實他們心裡都有這個念頭,隻是不敢說出來,害怕它真會變成現實。過了一會,他們不提不接受事實,宗師真的將他們拋棄了。“都怨……都怨這個慕飛電,本來一切按部就班,他一來,全亂套了。”一名符籙師怒氣衝衝地說,取出一張紙符,想要報複一下。“慕飛電沒死,他還在動,小心,這小子比較邪門。”另一名符籙師提醒道。眾人一時無聲,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一個衰弱的聲音從附近響起,“救……救救我。”鄭天源被自己的符籙擊飛,掉在一堆亂石中間,昏迷了一會,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受了重傷,宗師的法術自有分寸,是生是死、是昏是痛,中間一絲不差,失控的符籙卻沒有那麼精準,在主人胸前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已經將他的半邊身子染紅。符籙師向他望了一眼,誰也沒有過去相助。“帶上地方鼎,去找宗師,或者……或者另找一位道士,道統塔倒了,幸存的服月芒道士肯定不隻一位。”一人想出了主意。“水攻今晚就到,隻剩半天時間,咱們去哪找道士?”“那也比在這裡等死強吧,彆幻想了,趙宗師不可能回來了。”“帶上皇甫先生,他會寫符,今後大有用處。”“帶什麼帶,他死了。”城樓坍塌、地方鼎墜落的時候,皇甫養浩沒能躲過去,兩條腿被砸中,一聲沒吭,當時就死了過去。“唉,砸中誰不好,非是他。”符籙師們深感遺憾。“求求你們,誰來幫幫我。”鄭天源還在哀求。幾名符籙師祭符,操控地方鼎升起,其他人在周圍護持,跟著一塊飛起。“彆、彆拋下我!”鄭天源看到同伴們即將離開,心中大駭,一努力竟然坐了起來,緊接著咳出一大口血,再也不敢亂動了。一名符籙師扭頭對地麵上的受傷同伴說:“鄭天源,咱們都說好要接受道士之心。親人尚且不救,何況是你?彆像凡人似的哭哭啼啼,平靜麵對死亡。這也是道士之心的一部分。”眾人護著地方鼎飛走了。鄭天源呆呆地坐在亂石堆中,看著身上的血一點點流到地麵上,他不敢動,心裡可一點也不平靜,符籙師隻是希望擁有高等道士的冷酷無情,離真正的道士之心還差得太遠,麵對死亡。他跟最普通的凡人沒有任何區彆。“誰、誰來救我?我是……我是龍賓會七重冠符籙師,我有許多符籙……還有金銀,我願意……我願意……”鄭天源無力地自說自話。突然聽到附近有聲音,硬撐著抬起頭,向斜前方望去。另一堆亂石中爬出來一個人,穿著臟兮兮的道袍。一頭亂蓬蓬的短發。臉上全是灰塵,大致容貌卻還能看得出來,眼神既茫然又堅毅。鄭天源吃了一驚,“你、你是……你是慕將軍?你怎麼會來這裡?不不,你來得正好,救救我吧,你幫助過那麼多凡人……”慕行秋莫名其妙,他掉進深坑裡。摔得七葷八素,腦子卻沒有停。還在觀看那些技巧複雜的施法景象,直到全都看完一遍才爬出來。他抬手摸了摸臉,發現那些坑窪已然不見,於是明白過來,左流英給自己易容的同時在泥丸宮裡留下了法術,兩者或許就是一回事,黑煙消散,易容術也就失效了。“我不是慕將軍,我叫慕行秋。”出於對左流英的逆反心理,他決定不再使用假名。鄭天源愕然,慕將軍和慕行秋不就是一個人嗎?“不管你是誰,求你救救我。”慕行秋走近,他不太懂療傷,但是用天目看了一眼就知道結果,“沒救了,你的腑臟都已受損,誰也救不了你。”鄭天源眼裡流出兩行淚水,“我不想死,隻要能讓我活下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慕行秋搖搖頭,“我無能為力。”“你不配稱為強者,更不配掌管眾生。”鄭天源惡狠狠地說,無力地垂下頭,看著血液流淌,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弱,“為什麼我會死?為什麼我會生?早知這樣……我的父母妻兒都在浮海城,他們……他們想必已經死了,五行之劫遍布天下,他們逃不過。如果死後還能相聚,我要……我不想死,不想死……”慕行秋向後退去,心情難以言喻。他踩到了一個人的手臂,急忙讓開,那是另一名死去的符籙師。皇甫養浩寫成了自己最滿意的一道符,卻沒有機會看到它被祭出,他躺在那裡,雙臂攤開,兩目圓睜,似乎對自己的遇難很不服氣。慕行秋剛要走開,看到皇甫養浩懷裡掉出一些東西,大量小紙包,還有一卷書。趙處野曾提起過一個計劃,還拉攏來一批符籙師,他對於從道統獨立出去的符籙科顯然十分在意。慕行秋於是揀起那卷書,然後施法將小紙包通通裝進腰間的小皮袋裡。書裡記載著一些寫符之法,並非皇甫養浩原創,他在每一條後麵都加上詳細注解,或褒或貶或增或刪,有時候純粹是抒發心情,內容不一而足,看得出來,他在這方麵花費不少心血。慕行秋對符籙不如對純粹的法術那麼癡迷,將書卷收入懷中,正要離開,身後傳來聲音:“地方鼎呢?左流英在哪?”趙處野去而複返,符籙師們卻已經帶著地方鼎離開了。慕行秋沒有回答,也無需回答,趙處野的額頭上有一個黑點,傷勢不重,但他的神情與之前全然不同,再沒有高等道士的冷漠,顯露出再明顯不過的殺機。他的道士之心破了。慕行秋背負左手,按照剛剛看到的記憶之一變換法訣,體內的法力也照樣運轉,可他的泥丸宮裡沒有可以存思的法術細節,右手中也沒有任何法器——小皮袋裡倒是藏著不少東西,沒有一件能用於施展高深法術。趙處野手裡的百褶鐵尺和流火金鈴,才是合格的法器。(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