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夜空沒有一絲風、一片雲,繁星密布,似乎伸手可及,慕行秋向下望去,隻見一團團濃重的鋼鐵風暴席卷地麵,其中一團風暴正轉變方向朝他湧來。慕行秋已經吸收夠的法力,可以恣意地揮霍了,可他就像是第一次進城的鄉下少年,茫然無知,懷裡揣著金銀珠寶,卻不知道該怎麼花出去,他隻能飛行,能飛多快就飛多快。風暴艱難地調轉方向,先是昂頭向上,仿佛一頭躍出水麵的巨鯨,但它沒有正常墜回海裡,而是在升到最高處的一刹那發生變化,由魚成鳥,展開垂天之翼,緊緊追趕渺小如微塵的獵物。湧來的鋼鐵碎粒太多了,慕行秋來不及吸收其中的法力,隻能以身體硬抗,他的體質比慕將軍要堅強得多,而且法力充沛,身體表麵比鋼鐵還要剛硬,碎粒紛紛被彈飛,失去法力,緩緩向地麵飄落。傷勢不是很重,疼痛卻是實打實的,鋼鐵碎粒前仆後繼地砸來,慕行秋本來就已破爛的衣裳寸縷不剩,皮膚被擊出大批紅點,沒多久紅點連成一片,使得通體皆紅,他就像是一段飛行的木炭。他改變方向,急速下降,奔著一座高聳的山峰墜去,儘其所能地加快速度,然後在撞到峰頂之前的一瞬間突然再變方向。被他引來的鋼鐵風暴相對笨重一些,狠狠地撲下來,像是另一座山峰從天而降,地麵上的山峰略輸一籌,頓時矮下去一截,此後還在不停下挫,揚起的灰塵比風暴的規模還要龐大,很快就吞沒了附近了幾個山頭。慕行秋飛出十餘裡才落在另一座穩妥的山峰上,腳下的土地在震顫,四周轟鳴聲不絕於耳。五行之劫正以冷酷的力量改變地貌,幾天之後,如果皇京還有幸存者,將很難認出來自己的家鄉。金攻快要結束了,規模較小的風暴已經消失,剩下的一些也露出疲態,步履蹣跚,模樣嚇人,內裡的鋼鐵碎粒卻已失去銳氣。不知又有多少生靈亡於此劫。慕行秋起身飛往山穀,中途時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沒有衣裳。在腰間小皮袋裡找了一遍,發現一身道袍,於是就在空中換上,頭發七零八落,隻剩下幾寸長,倒是不用收拾了。山穀裡很安靜,神像發出的光芒沒有了,地麵留下風暴刮過的痕跡,像是被一柄巨刀連削多次。人群聚在一起。默默地看著中間的慕將軍,沒有顯出獲救的喜悅,也沒有戰勝強敵的激奮。慕行秋落在人群後麵,慢慢擠進去。他的變化不小,頭發短了、衣裳換了、身體的紅印還沒有完全消失,隻有坑坑窪窪的臉孔還能讓人認出來。沒人知道他在最後一刻伸出援手,眾人讓路。隻是因為不敢得罪會飛的修行者。慕將軍還站在土台上,保持著最初的姿勢:右手握著神像的殘骸護在心口,左臂直直伸出。手掌朝向山穀入口。他像是被血水潑了全身,從頭到腳都在滴血,這是一個恐怖的景象,同時又具有難以言喻的威嚴,就像原始初民的祭天儀式,那時候鮮血、殺戮、死亡還都帶有神聖的含義。“瞧。”守缺看到了慕行秋,極小聲地說,她的神情比周圍的任何人都要崇敬,癡迷得像是要衝上去吃那些血。慕將軍沒有死,在他血淋淋的胸前,出現一棵幼苗樣子的圖案,它還不大,隻有三根淺綠色的枝條和五根乳白色的嫩須,流動的血液全都避開圖案,在一片血紅當中,幼苗顯得極為突出。“他的魂魄……啊,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魂魄,我真想……把我的魂魄獻給他。”守缺殘破的魂魄在顫抖,她說不清自己的感受,隻知道麵對這樣的魂魄,自己生出的不是饑餓,而是自慚形穢與由衷的奉獻意願。“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有人輕聲問,生怕打擾到慕將軍。“咱們需要做點什麼嗎?”“咦,我的手背上也有……”一名十來歲的孩子驚奇地舉起手臂,讓大家看他手背上的圖案,它與慕將軍胸前的樹苗幾乎一模一樣,隻是小一些。不隻是孩子,其他人也陸續在自己身上發現了同樣的圖案,位置稍有差異,但都是神像曾經觸碰過的地方。慕將軍摔倒在地,許多人同時邁步想要攙扶,被他的那些追隨者攔住了,“為慕將軍祈禱吧,不要接近他。”大家不會複雜的禱文,於是一遍遍地低聲吟誦“我為”之句,少了激昂慷慨,多了柔和誠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倒在地上的慕將軍變成了一匹馬,一匹長著五彩長尾的錦尾馬,全身仍是鮮血淋淋。“天哪,他是……他是一隻馬妖!”人群中響起驚呼,膽小者驚恐地後退,讓出一塊地方來。少數人沒動,慕將軍的追隨者們各從地上用雙手挖出一捧土,對著土繼續祈禱,偶爾還會親吻泥土,守缺模仿他們的動作,弄得滿臉臟汙也不在乎。“慕將軍怎麼會是妖族?”“他為什麼要救咱們?是要把咱們吃掉嗎?”“當心,彆靠得太近……”人群議論紛紛,之所以還沒有作鳥獸散,唯一的原因是太震驚、太意外,一時間無人帶頭逃跑。皇孫符臨是少數沒動的人之一,轉過身,麵對其他人大聲說:“你們還沒有醒悟嗎?人類最大的威脅不是妖族,而是道統,是那些比人類和妖族都要強大得多的力量。就像慕將軍說的,強者向上,飛得越高,看地麵上的眾生越渺小,同情也就越少。站在地麵上的眾生要將他們拽下來,哪怕拽下來一點也好,可咱們是弱者,人類如此,妖族也如此,非得聯合起來,像剛才那樣站在一起。互相保護、互相支持,才有可能與強者抗衡。你們看到的是一隻妖、一匹馬,我看到的卻是眾生之王。”符臨彎下腰,從地上掬起一捧塵土,轉向血泊中的慕將軍,說了一句“我身為地”,將整張臉深深埋進手中的塵土裡,然後滿臉臟兮兮地繼續念誦“我為”之句。大家都已知道符臨是皇室子孫,見他做出這樣的舉動,稱妖族為“眾生之王”。全都吃了一驚,很快,大批凡人追隨他的行為,年幼的孩子們尤其像模像樣,對於親吻泥土一點猶豫也沒有。就這樣,山穀裡無人逃卻,數千人共同為慕將軍祈禱。守缺將一捧土送給慕行秋,他搖頭拒絕了,迄今為止的種種儀式對籠絡人心非常有效。可他不需要,彆人看到的是奇跡,他看到的是極其與眾不同的法術。錦尾馬恢複人形,身上一點傷也沒有。連胸前的樹苗圖案也消失了,隻是顯得非常虛弱,兩名追隨者立刻走上土台,給慕將軍披上長袍。扶他站起來,守缺沒趕上,遺憾地跺了下腳。心裡暗暗記下這道程序,決定再有下一次,自己一定要第一個走上去。慕將軍臉色蒼白得像紙,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已流儘,他先向慕飛電點下頭,然後目光掃過人群,說:“請看你們的手臂。”“我們看到了,有小樹!”一個孩子興奮地大聲說,“咦,現在不見了。”“不,看你們手臂上的傷口。”眾人低頭看去,都在自己的胳膊上看到幾處小小的傷痕,多則十五六處,少則兩三處,都不大,有些地方流過血,這時已經凝固,他們其實早就發現這些傷痕了,可是相比於慕將軍的全身重傷和眾人的大難不死,這點小傷實在不值一提,因此誰也沒有特彆在意。“相信你們自己的力量,相信弱者之道吧,這就是證據,你們能夠擋住強者的法術。”眾人恍然,慕將軍自己承接了絕大部分法術,其他人也非一無是處,他們分擔了少量攻勢,如果是在平時,一枚鋼鐵碎粒就足以殺死一名凡人。於是,除了感激,他們又生出更強的信心。慕將軍推開攙扶者,大聲說:“去呼喚更多的凡人吧,告訴他們這裡有弱者之道,告訴他們,幸運不會總降臨在他們頭上,弱者唯有聚在一起,才能承接強者的進攻與隕落。”人群轟然應是,慕將軍的幾名追隨者立刻走進人群分派任務,很快就建立起一個臨時的組織,有人出穀召集附近的流散者,有人準備食物,有人照顧老弱,整個山穀比白天還要忙碌。守缺會飛,自告奮勇去更遠的地方召集凡人。沒人給慕行秋安排任務,大家已經習慣將他當成冷眼旁觀者,走路時繞開他,從不抬頭看一眼。隻有慕將軍是個例外,他走下土台,來到慕行秋麵前,“聽說你在尋找記憶。”守缺對慕將軍知無不答,但她還是保住了秘密,沒說慕行秋的真名,在慕將軍眼裡,他仍是名叫慕飛電的奇怪修行者。慕行秋點下頭。兩人互相對視了一會,慕將軍說:“謝謝你的幫助。”彆人都不知道怎麼回事,隻有他察覺到鋼鐵風暴最後階段的轉向。“像你這樣能堅持多久?”慕行秋問。“聚集的人越多,堅持得越久,這是弱者之道的根基。”“但這仍是一道法術,而不是純粹的弱者集合。”“當然,弱者也需要法術,但這不是強者的法術,每一次施法之後,作為整體我們會變得更堅韌,作為個體,作為我,將會越來越弱,直到與眾生無異。”慕行秋終於明白自己之前為何察覺不到強大的法術了,因為法術太分散,以後還會越來越分散。“恐怕你來不及召集足夠的凡人了,水攻、木攻之後還有道火之攻,按我的推測,就算是十萬凡人也擋不住最後一擊。”慕將軍握緊拳頭,“弱者常受欺壓,但弱者不會認輸,強者才有大起大落,弱者一直站在這裡,背後緊靠著死亡,無路可退,所以不會認輸。”好像有一道閃電射進腦海,慕行秋眼前一片光明,大片記憶似乎就在眼前,可是隻持續了一瞬間,光明暗去,記憶也隨之消散,什麼也沒留下。“不認輸……也得有手段,我帶你們去卓州城吧。”慕行秋說。(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