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到處都是在土攻中倒下的樹木,慕行秋坐在一截樹乾上,雙腳漸漸陷入鬆軟的泥土中,雙手托腮,靜靜地俯視山穀中忙忙碌碌的凡人,偶爾也有人抬頭觀望他,但是沒人走上來,慕將軍通過追隨者發出建議,希望任何人都不要上山打擾這個古怪而醜陋的中年人。慕行秋召出一麵銅鏡,第一次查看左流英給他變幻的容貌,那是一張坑坑窪窪的臉,長著橫肉,看上去很凶,目光裡卻透著憂鬱,像是一頭遭到族群驅逐的狼。他盯著鏡子看了一會,突然想起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失憶以來隻照過這一次鏡子,怎麼一看到慕將軍就肯定對方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呢?有一些記憶就在腦海中縈繞,比任何時候都接近水落石出,慕行秋還是抓不到。他收起鏡子。羅老漢夫妻幸運地逃過了土攻,與兒子重聚之後已經激動得抱頭痛哭了一次,聽完慕將軍的演講,又哭了一次,一個勁兒地向慕將軍作揖、下跪,好像這才是救命恩人。羅老漢夫妻見過易容之前的慕行秋,可這對他們似乎一點也沒造成困擾,鎮上的一些幸存者的確聲稱他們見過一個“失憶的慕行秋”,與慕將軍就像是一個人,可是在數不儘的傳言之中,他們的說法很快就被當成吹牛而淹沒,等到慕將軍手舉神像激起大家的信心,連羅老漢也將另一個慕行秋和自己送出的一碗粥忘在了腦後。守缺更是對慕將軍心悅誠服,儼然是他最忠誠的信徒。跑前跑後,無私地奉獻出自己擅長的念心幻術,有問必答。有幾次還向山坡上指指點點,不知道都說了些什麼,反正慕將軍沒有特彆的反應。慕行秋對這些全不在意,隻是靜靜地觀看。山穀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人是符臨,午後不久,他一個人走上山坡,不等邀請就坐在慕行秋身邊。揉了揉疲乏的小腿,說:“他們擋不住今晚的金攻。”“嗯。”慕行秋也有同樣的看法,到目前為止。慕將軍隻是激起大家求生的意誌,布置的法術卻少得可憐,絕對無法與五行之劫抗衡。“可這個慕將軍很奇特,他是騙子。卻無所求。我調查過了。他從西介國來的,好像跟祖師殺死的那個慕行秋真的很像,他在斷流城被人錯認為慕將軍,乾脆取而代之,利用慕將軍的名聲招收信徒、傳播古神教。本來這也沒什麼,每到大災大難降臨的時候,古神教總會突然興起,等到風平浪靜。信眾就會大幅減少——這倒是一位好說話的古神。”慕行秋沒吱聲,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三幅圖像,分彆是古神的三顆頭:代表死亡的骷髏,代表慈悲的女像,代表無差彆的雷字符臉。“如果古神真能創造奇跡護佑大家度過這次劫難……我也甘願當它的信徒。”符臨像是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隨後自嘲地笑了一聲,“可這不是天災,而是道統祖師的法術——我為什麼還稱他為祖師?他叫昆沌,是個邪惡的道士——想擋住五行之劫,也隻能依靠法術,就像星山宗師做的那樣。”慕行秋仍不開口,抬起右腳將地上的圖像抹去。“趙處野其實能夠挽救許多人的性命,卓州城那一小塊地方,他們保護得很好,承受住了火攻、土攻。擠一擠的話,那裡起碼能容納上萬人,如果他們願意,還可以將地方擴大。頂天立地符的威力可能還不如五行之劫,隻是擴散的範圍比較廣,能將幾百裡內昆沌鋪墊的法術驅逐出去,令最後的道火之劫無法產生,百姓仍然可活,對不對?”“趙處野不是不想救人,隻是不在乎。”慕行秋說,他現在的心態比任何時候都接近道士之心,能夠理解星山宗師的決定。“你呢?也不在乎?”符臨寧願選擇相信山上的慕飛電,而不是穀中的慕將軍。“不在乎。”慕行秋想了一會才說出答案,這是他真實的感覺,“我對之前死去的人不在乎,對今後將死的人當然也不會在乎。”沒人知道整個天下的情況,但是在皇京周圍,大部分凡人都已亡於頭兩天的火攻和土攻,山穀裡隻有幾千人,即使加上其它地方的幸存者,大概也不過數萬人。既然沒救活多數,也就沒必要救少數,這是慕行秋的想法。符臨垂下頭,良久之後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不想死,說了半天,其實我最想救的是自己,我的親人、朋友都在第一輪火攻中死了,那時我還以為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對自己說國家為先私情在後,所以我不該悲痛,而是很高興地接受了將軍的任命。第二輪土攻之後,我聽說後麵還有三四輪進攻,凡人都會死亡,我的將軍夢就此破滅,可我仍然不為親友的死亡悲痛,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怎麼活下去。”符臨扭頭看著恩公,“如果你能救我一命,我甚至願意向你下跪磕頭。”“磕頭對我來說還不如一碗粥。”慕行秋察覺到對方的情緒在迅速變化,像是狂風卷動的山嵐,他覺得很有趣,但是仍然不為所動。“嗬嗬,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真有一碗粥的話,未必願意給你。”符臨站起身,“請原諒,我是凡人,符皇後裔隻是個稱號,裡麵一無所有,連我的血也不比普通人更特殊。隻有當我確信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才能鼓起勇氣麵對死亡。恩公救過我一次,不管那是為什麼,我都要感激你。以後這個世界上或許不會再有凡人了,大地上儘是擁有法力的強者飛來飛去。恩公必然是個大有來曆的人,自然能在強者中生存,請接受一個凡人卑微的祝福:希望您能早日找回記憶。”“謝謝。”慕行秋點下頭。符臨邁步向山下走去。他已了無希望,步伐卻比上山時更加堅定,連情緒也變得單純,沒有恐慌與畏懼,隻有坦蕩的輕鬆。慕行秋盯著符臨的背影看了好一會,確信自己真的沒有要救這個人的意願。太陽漸漸西傾,慕行秋的關注焦點漸漸由山穀裡的凡人轉為無所不在的鋪墊法術。與趙處野一番交談之後,慕行秋對法術的理解更多一些,感受力也因此更加敏銳。他以同樣的冷漠心態察看周圍的法術。漸漸地看出一些門道,這些法術並非均勻地散布在空氣中,它們都附著在某件東西上,大至樹木石頭。小至一粒灰塵。樹倒了,法術卻沒有離去,仍然寄存在死樹體內。慕行秋的感受力慢慢擴張,突然發現一股奇特的法術,與周圍的鋪墊法術都不相同,更集中一些,他扭頭向身後的一塊石頭望去,盯著它不放。感受越來越清晰。法術消散,石頭顯出人形。星山宗師趙處野站在那裡。兩個冷漠的人互相看了一會,慕行秋扭回頭,繼續觀望山穀裡的凡人,趙處野也將目光移開,望向更遠的天空,“這一次輪回有些不同吧,你的法術在記憶之前覺醒了。”“我隻會飛行之術,還會祭幾道符籙,僅此而已。”“僅此而已?你能看破法術的細節,這是最強大的法術,就算是服日芒道士也未必能做到。”“可我看不破自己的法術。”慕行秋伸出手,慢慢地以拇指和食指拈住一小粒灰塵,“我能感覺到這裡麵的法術,能在腦海中看到它的一些細節,卻不知道為什麼能做到這一點。”“這一定是你輪回之前的設置,因為你知道這一世危險重重,找回記憶不是最重要的,儘快擁有自保的能力才是最緊迫的任務,所以你選擇一具體質極佳的身軀,並且讓法術先於記憶覺醒。”“自保?有人要殺我嗎?”“很多,但他們都不是你的對手,道統祖師才是你最大的敵人。”“星山宗師也屬於道統吧?”“道統已經不存在了,道士們死的死、散的散,瞧,我甚至沒有挽救星山道士,而是帶出來一批符籙師。很顯然,我也不是祖師選中的幸運兒,所以我無需再效忠任何人,想在這個正在毀滅的世界中自保,我需要與更強大的力量聯合,也就是你。”慕行秋再次扭過頭,覺得有些奇怪,失去希望的凡人符臨意誌堅定,還沒有完全失去希望的服月芒道士趙處野,心境卻有些微的波動。“你就不怕認錯嗎?雖然我失去了記憶,但我真不覺得自己是什麼魔魂轉世。”趙處野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正是你的自保手段之一,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自然很難被祖師發現。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切斷了自己與祖師塔的聯係,我的名字不在裡麵,祖師不會通過我察覺到你的存在。遇見我是一次偶然,但這次偶然對你對我都有好處。”慕行秋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好處”,“我想起了火,據說找到這種火我就能找回記憶。”“我會向你展示這世上所有的火,但這也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咱們得找回魔種,完整的魔王才能與祖師對抗,隻有魔魂還不行。”慕行秋又轉回頭,繼續盯著山穀,對尋找所謂的魔種提不起太大的興趣。“留在這裡欣賞凡人的毀滅吧,如果它對你有幫助的話。”趙處野飛上天空,周圍的鋪墊法術太多,他不想冒險使用瞬移之術。慕行秋沒提起左流英,心裡覺得這兩名道士同樣不可靠。夕陽掛在山頭,穀裡的凡人已經擺好陣勢,慕行秋仍然感覺不到強大到能抵禦金攻的法術。(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