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落到無遮之地的人都已經半瘋,身體完全被七情六欲淹沒,卻永遠得不到滿足,與此同時心境裡還保持著一點道士的尊嚴與羞恥,讓他們在放縱的同時對自己充滿了鄙視,內外交織的雙重折磨之下,他們永遠處於痛苦之中,這痛苦曆久彌新,前一個尚未凋零,後一個已經生根發芽,直到受折磨者完全身魂分離。這本是昆沌煉體的法門,唯有身魂分離,他才能忍受住對身體的重重淬煉,但他有九大至寶護持,其中的珍奇樓和司命鼎能夠確保身魂的完整,讓他不至於受損太重,尤其是大光明通鑒寶鏡能夠留住昆沌腦海中的一線清明,使得他能夠不失去理智。即便如此,昆沌也時時麵臨著身魂分離墜入無我之地的危險,但他堅持住了,這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事跡。那些被當作犯人扔進拔魔洞的人享受不到這麼多的特殊待遇,意誌堅強者能在無遮之地多停留一段時間,甚至長達數百年,慕行秋的意誌絕不薄弱,但是昆沌不會允許他在這裡待得太久。申庚勾起了無數的回憶,雖然他做過很多惡事,在道統看來,後期殘殺同道才是更嚴重的罪行,但是在慕行秋眼裡,這個人最不可寬恕的行為就是殺死了二良沈休唯。往事如在眼前,二良比慕行秋小一點,不像哥哥沈休明那麼穩重,性子比慕行秋還急,心地卻十分善良,當初在野林鎮決定救出芳芳的時候,他是最堅定的支持者,在鏡湖村裡,為了找人搭救遇險的朋友,他竟然一路跑上了老祖峰,創下一個不小的奇跡。慕行秋時時在想。如果二良還活著,肯定是一位了不起的道士。昆沌說過,眾生的最大作用就是產生種種“偶然”,二良很可能成為偉大的“偶然”,可他與那些擁有道根卻從未得到發掘的凡人一樣,湮沒在死亡的河流中,永遠沒機會證明自己的價值。在鏡湖村迎賓館舍裡,本應是慕行秋與申庚比武,臨時換為二良,一個“偶然”消滅了另一個“偶然”。怒火無窮無儘。慕行秋從胸腔最深處發出怒吼,這是獸妖似的嚎叫,粗獷豪放,有著飛沙走石般的狂暴,那是領土遼闊的獅虎才能發出的聲音,由生存在蠻荒之地的獸妖繼承,又被慕行秋學會。在此之前,他從來沒這麼吼叫過,他是人類。是道士,理智告訴他自己與妖族中間存在著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但是在無遮之地,心中的界線都已被摧毀。吼聲遠遠傳播出去。灰白色的地麵被震出成片的裂紋,無處不在的陽光像玻璃一樣破碎,過了一會才慢慢複原,遠處傳來了應和聲。那是不服氣的囚徒迎接挑戰,可是兩三聲之後就再也沒有下文。天搖地晃,唯有申庚不動。他隻是慢慢地睜開眼睛,冷淡地看著數百步之外的乾擾者。“還認得我嗎?申庚。”慕行秋瞬間到了申庚麵前。“看到你我一點也不意外,你的罪名是什麼?”申庚站起身,他的冷靜在無遮之地就像是荒漠中唯一的綠洲,突兀得不真實。“勾結妖魔。”慕行秋握緊了拳頭,單純的法術不足宣泄他心中的憤怒,他期盼的是拳拳到肉的快感。申庚的一隻眼睛被慕行秋打壞過,他很長時間裡都不肯治好,現在終於恢複了正常,“就這一條?”殘殺同道、勾結妖魔、禍害凡世,申庚三條罪名都占全了。“一條就夠了。”慕行秋連這一條罪名都是假的,他的確產生過魔念,但都在他的控製之下,很快就被驅逐,他沒心情向申庚解釋這種事,對方越是冷靜,他越是憤怒,突然間一拳打了過去。申庚沒有躲,以他現在的本事也躲不過服月芒七重境界的一拳。他的左半臉全毀了,血肉模糊,露出了碎裂的頭骨,他的頭猛地向後一仰,脖子也斷了,可他卻一聲不吭。片刻之後,申庚緩緩抬起頭,脖子已經接好,臉上的傷口正在複原,“這裡是無遮之地,你若是能在這裡殺人,所有囚徒都會跑來求你動手。”身體是痛苦的來源與承載者,除非已經身魂分離,無遮之地不會允許任何人身體消亡,申庚正是利用這一點不躲不避,坦然接受慕行秋的一拳——與拔魔洞的無窮折磨相比,這點**之痛不值一提。申庚抬手在傷口上重重地按了兩下,“新鮮的疼痛,真是舒服,你在無遮之地會大受歡迎的。”“好。”慕行秋的拳腳雨點般砸向申庚,仇人的身軀像稻草人一樣四分五裂,血肉橫飛,可無論慕行秋的拳頭有多快,申庚的身軀總能以更快一些的速度複原之前留下的傷口,他能感受到疼痛,但他不死。就算是服月芒七重也有疲憊的時候,何況慕行秋此時已不能控製自己的力量,每一拳都用儘全力,這樣的拳頭能在真實世界中擊毀一座小山,在無遮之地卻不能殺死一個人。慕行秋退後幾步,雙手按著膝蓋,大口地喘氣,可是周圍的空氣少得可憐,他被憋得麵紅耳赤,無遮之地不放過任何折磨犯人的機會。“你是幻象。”慕行秋終於恢複了一點體力,能夠直起身體說話了。在他對麵,申庚一點事也沒有,輕輕地哼了一聲,“看來你還沒有習慣無遮之地,你殺不死我就覺得我是幻象,那你去找其他人試試吧。”慕行秋不用再試,他之前與四名道士打過架,全都大獲全勝,可這四人沒有一個因此死掉,他們隻是不如申庚冷靜,挨打之後瘋狂逃亡,身上沒有一丁點道士的風度。慕行秋盯著申庚看了一會,突然又衝上去拳腳相向,這一回他打得有條不紊,臉上也不再露出可怕的怒容,唯一不變的是每一拳都用儘全力。不知過去多久。他停下了,再次累得氣喘籲籲。“你還真是不死心。”申庚冷淡地說,他不逃也不還手,即使半具身體被打得稀巴爛,也咬緊牙關堅持著不吭一聲,安靜地等待著身體自動複原。“我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慕行秋抬頭看著申庚,全身是汗,臉色赤紅,好像連站都站不穩了,但是他的目光的確緩和了一些。高漲的七情六欲需要體力的支撐,慕行秋讓自己累得無力憤怒或是憎恨了。隻有這種時候,他腦子裡尚未被完全奪走的理智才會重新顯露出來,雖然它也疲憊不堪,卻比七情六欲更堅韌一些。“有趣的招數,好像有點用處。”申庚摸摸自己的臉,第一次對挨揍感到些微惱火,但這惱火還不足以讓他失態。“很有用。”慕行秋的疲憊狀態保持不了太久,他的三枚修行丹以及拔魔洞的法術都在讓他迅速複原。這是他控製不了的,唯一的手段就是繼續打下去。第三次毆打停止之後,申庚的終於有點忍耐不住了,但他仍能保持冷靜。“你非得打我一個嗎?換個人,或者打這些石頭,到處都是,你永遠也打不完。”“不行。打彆的東西……我、我使不出這麼大的勁兒。”慕行秋的身體搖搖晃晃,像是喝醉的酒徒,赤紅的臉也像。“為什麼?為什麼你非要殺死二良?”“我跟你說過……”慕行秋衝上去又是一頓狠揍,他知道申庚的那一套說辭:強者與弱者、服從與叛逆、秩序與破壞……申庚有自己的準則,冷酷而強硬,不為任何人破例,即使是親弟弟也不行,殺死二良隻是他維護準則的一種手段。沒有結果的暴力永遠不能酣暢淋漓,每揍一次申庚,慕行秋心中的懷念與憤慨就會增長一分,必須以更用力的拳頭才能勉強壓下去。在短暫的冷靜期,慕行秋會艱難地思考他為什麼會來這裡、該怎麼出去。“你保持冷靜的手段是什麼?存想嗎?”慕行秋問。“告訴你,你會停止打我嗎?”申庚的忍耐快到極限了,他不怕拳腳帶來的疼痛,隻是受不了一遍遍的羞辱,可他不敢發怒,因為那會破壞他得之不易的平靜。“我不做任何保證,但你要是不說,我會打得更用力。”慕行秋說到做到,他真的恨極了申庚,在無遮之地,憎恨又被拔高了幾倍,雖然他永遠也打不死申庚,情緒因此也永遠得不到宣泄,他還是樂此不疲。“停!”又一次複原之後,申庚忍受不下去了,看來慕行秋真的會一遍又一遍地打下去,直到他們其中一個身魂分離進入無我之地,“我能在拔魔洞裡保持冷靜,因為我是無辜的。”“你?無辜?”慕行秋已經累得連站立都困難,這時又被激起一股力量,衝上去還要打。申庚抬起右臂,第一次做出抵抗的姿勢,大聲道:“我當然是無辜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都是為了道統,道統卻因為愚蠢和短視而懲罰我。最終你不是成為道統的大敵了嗎?我早就看出你是個隱患,道統為什麼不允許我提前將你除掉?道統犯了錯誤,我無罪,我是無辜的!”聽到如此無恥的辯解,慕行秋氣極反笑,可是沒過一會,他突然心中一動,喃喃道:“沒錯,你真是無辜的,你是如此自私,從另一條路接近了自我圓滿,你做的一切事情對你自己來說都是正確的。”申庚沉默了一會,見慕行秋沒有再衝上來拳打腳踢,冷冷地說:“看來你還不算太笨,昆沌也說我是罕見的自我圓滿。”(求推薦求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