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直射,來自四麵八方,甚至來自地麵,低頭也躲不過去——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太陽,那隻是比陽光還要刺眼的強光,無所不在,刺進皮膚、切割肌肉、炙烤血液,甚至闖入三田,像一隊闖入犯人家中的官兵,目光凶惡而鄙視,沒有半分同情,手裡緊緊握著刀槍,將犯人嚇得連眼睛都不敢眨動。三田陷落,七情六欲卻不老實,像一群惡狼在慕行秋體內逡巡,進入無遮之地的一刹那,這群惡狼瘋狂地衝上來撕咬他的身體。他憤怒地揮舞手臂與群狼搏鬥,過了一會驀然發現自己的手臂就是兩條惡狼,也在啃噬他的肩膀。慕行秋衝上天空,在無遮之地能夠施法,而且是不受控製的施法,隻是飛行這樣一道簡單的法術,他的三枚內丹也要全力運轉,提供過量的法力,一點也不珍惜,就像正受到追查已無路可逃的奸商,恨不得將手中的錢財一個子兒不剩地揮霍出去。昆沌的幻象仍然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濃密的胡須從中間分開,像翅膀一樣向兩邊飄動,“儘情感受這無遮之痛吧,慕行秋,你應該感到慶幸,你在這裡頂多待上十年,我可是整整忍受了十三萬年!”慕行秋突然冷靜下來,在空中停止飛行,轉向昆沌,吃驚地問:“你也是拔魔洞裡的囚犯?”他現在很容易為任何事情感到驚訝,何況昆沌的話確實有點出乎他的意料。昆沌神情冰冷,在無遮之地,他的七情六欲似乎也高漲起來,但這可能隻是慕行秋的幻覺。“我是拔魔洞的主人。”昆沌用鄙夷的口吻糾正慕行秋的錯誤,“收集道士們的修行比較容易,最難的是承受這些力量,尋常的服日芒道士也不具有如此堅韌的體質。必須經受長時間的淬煉才能將體質提升到與力量相配。可是連三祖也不願意做出這種犧牲,當時隻有我站出來,自願承受身魂分離之苦。三祖創造了拔魔洞,這個連他們自己都寧死不願進入的地方,我第一個入住,沒想到會在這裡一待就是十幾萬年,也沒想到它日後會成為道統的監獄。”慕行秋低頭看去,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地麵,或者說地麵回到他的腳下,全是灰白色的岩石。沒有儘頭,熱得燙腳,但他正處於進入無遮之地以後最為冷靜的一個階段,因此覺得這點灼熱不值一得。“既然隻是為了煉體,為什麼還要創造無我之地?”慕行秋能夠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了,乾巴巴的,像是被曬乾水分的蔬菜。“那是為了以防萬一,如果我在無遮之地經受不住考驗,身體就會消失。我的殘魂將進入無我之地躲藏,時機一到,珍奇樓會替我再造一具肉身,我能夠再返無遮之地重新開始煉體。”昆沌願意回答慕行秋的任何問題。因為他知道更大的風暴即將到來,慕行秋從他的話裡得不到任何幫助。“可你沒用過珍奇樓?”“沒有,為了讓我專心修煉已有的身體,三祖在無我之地設置的痛苦更多、更深。那裡不是誘惑,而是不得已的選擇。他們過慮了,我沒有看錯自己。我在無遮之地堅持下來。”“我也能。”慕行秋說。昆沌發出一陣大笑,“好一個狂妄的小子,我進入拔魔洞的時候已是服日芒七重的至高之境,三祖親自對我施法加持。十三萬年裡,我有拔魔洞煉體、洗劍池無聲、不熄爐無遮、瞬息台無我、珍奇樓護身、司命鼎衛魂、鎮魔鐘傳遞魔種動向、光明鏡保我一線清明、祖師塔收集道士修行,慕行秋,你有什麼?”慕行秋一無所有。“原來道士泥丸宮裡的傳承人形是用來盜取修行成果的。”慕行秋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為什麼他與小蒿的泥丸宮裡沒有人形,因為念心科早已中斷,從祖師塔裡得不到真正的傳承。“盜取?這是道士們為修行交出的費用,否則的話,道統為什麼要廣開門戶,召收這麼多的弟子?而且傳承的確能增強他們的泥丸宮,好處很大。這也是道士們為自保提前積攢的財富,沒有這筆財富,道統遲早會被魔族顛覆。”“可道統終究免不了覆滅在你的手裡。”“因何而生,自然也會因何而亡,魔族除儘之後,道統就沒有存在價值了,但道士不會就此消亡,慕行秋,你從來就沒有成為真正的道士,沒有過道士之心,所以你不明白什麼叫做‘圓滿’。我將挑選一些合格的道士,幫助他們達到圓滿之境,他們有資格與我分享這個世界,數量不會太多,我想九名就很合適,正好對應九件至寶……”昆沌的幻象突然消失了,好像想起了要緊的事情,不得不將慕行秋扔在一邊。慕行秋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他的七情六欲就像是異史君的三百多隻魂魄,一旦主魂猶豫不決,它們就爭先恐後地冒頭。前方跑來一名道士,須發稀疏,皺紋叢生,看上去有七八十歲了,他跑動的姿勢很怪,四五步一停,隻要停下就像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了無生氣。慕行為施展幻術,很快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這名道士正處於身魂分離的晚期,兩者的融合已經斷裂,每跑幾步魂魄就會離開身體跑到前麵去,發現之後再退回體內,如是循環不已。這名道士不知在無遮之地滯留多久了,在慕行秋的記憶中,近幾十年來被送進拔魔洞的道士裡沒有這個人,肯定是在更早以前。老道士跑到慕行秋身邊,魂魄又一次跑過頭,身體停頓,目光暗淡,過了一會又亮了起來,像是被灰燼覆蓋的木炭,隻剩最後一點可供燃燒。“斬妖除魔不就是殺戮嗎?變強不就是為了殺人而不被殺嗎?幾千條凡人的賤命而已,怎麼能比得上道士的一條命?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將我關進拔魔洞?我不服氣!不服氣!”這名道士顯然犯下了禍害凡世的罪行。“這裡還有念心科弟子嗎?”慕行秋沒好氣地問,雖然昆沌聲稱念心科弟子都已進入無我之地,他還是不死心,在無遮之地,懷疑最常見不過的情緒之一。“道士辛苦練成殺戮的法術,卻被道統禁止殺戮,還有比這更可笑、更虛偽、更無恥的戒律嗎?”老道士根本聽不見外人的話,嘴裡大吼大叫,雙手施放法術。兩人距離極近,幾乎凝成固態的火球剛一發出就到了慕行秋胸前。道士模樣雖老,卻隻有吞煙境界,這點法術對慕行秋來說實在太弱,反而激起他心中早已躍躍欲試的怒火。慕行秋一瞪眼,勢如惡犬的火球像是突然見到曾經狠狠揍過自己的惡人,轉頭就跑,撞在主人身上也不停止,直衝出百餘步遠,火球才消失。老道的身體仰麵倒在地上,魂魄卻留在原處,愣了一下,居然繼續衝向慕行秋,完全是一派瘋狗的打法。慕行秋也不留情,一招幻術發出,老道士的魂魄被扔出不知多遠,得花很長時間才能找回自己的身體了。慕行秋心中的怒火仍未減弱,他飛到老道士身體旁邊,狠狠地踩了幾腳才離開。在拔魔洞裡沒有死亡,身軀即使被踩得稀巴爛,片刻之後也會恢複原樣,原本這是珍奇樓為昆沌提供的護身之法,卻同時成為對犯人的無儘折磨。“昆沌!出來!”慕行秋大叫,越發覺得剛才這一架不夠過癮,他沒有感受到勝利的喜悅,反而越發怒不可遏。昆沌不會聽從一名囚徒的召喚,慕行秋喊得嗓音沙啞也沒用,他飛上天空,到處尋找其他對手,“申庚!慕行秋在此,快給我出來!”無遮之地沒有邊際,慕行秋飛了一大圈也沒有找到申庚,不知道是離得太遠,還是申庚崩潰比較快現在已經進入無我之地。他倒是陸續遇見了另外三名道士,他們的身魂還沒有完全分離,身軀反而不如老道士完整,個個形銷骨立,與化妖之後的裴子函頗為相似。第一名道士伏地痛哭,嘴裡含糊地叫嚷著什麼,第二名道士旁若無人地做出種種齷齪不堪的動作,嘴裡同樣大叫大嚷,第三名道士在灰白色的岩石上徒手抓撓,將摳下來的每一小塊碎石忙不迭地往嘴裡送,生怕彆人來搶,手指鮮血淋漓,他卻隻顧伸舌去舔,全然不知疼痛。慕行秋心裡沒有同情,隻有憤怒,見一個打一個,這三人的實力都比較強,前兩人是星落,最後一人是注神,但是在他麵前全都不堪一擊,他們即使在拚命逃跑的時候也沒有擺脫情緒的控製,仍在痛哭、大叫、舔血……每一場勝利都讓慕行秋更加憤怒,他痛恨一切,尤其痛恨自己的錯誤決定:自投羅網進入拔魔洞,結果在無遮之地根本找不到念心科弟子,一旦進入無我之地,他卻隻剩殘魂,整個計劃毫無意義。一切都在昆沌的算計之內,他逃不出去。慕行秋一刻不停地飛行,不知過去多久,終於看到了最為憎恨的那張麵孔。申庚就坐在那裡,竟然是在存想修行,神色平靜,與整個拔魔洞格格不入。(求推薦求訂閱)(……)